08

吸尘器的马达声一停下，之前赶工画的原稿跟做的衣服散乱一地的房间、回归了原有的洁凈。看着收拾好的房间，茉莉呼出了一口气。从敞开的窗户外吹进来的风也让人感到清爽。用拧乾的抹布仔细地擦拭桌子，照射进来的阳光十分清新让人联想到轻快的初夏。阳光照射在刚擦好的桌面上，映射出忽闪忽闪的光。累积下的阴暗心情似乎也被一扫而光。

鼻尖闻到甜甜的花香，说起来有看到附近院子里的木兰有要开花的迹象，说不定现在已经盛开了。考虑着要不要去拍些照片，寄给每年都期待着那个院子里的兰花盛开的桔梗。

在最后期限完成了cos用的衣服，原稿也画完了。如往常一样，与沙苗和月野参加度过了一段热闹的时光。

为了遗忘被不安感所追赶着的生活，只能牢牢地抱紧自己的爱好。我明白不从生活上开始改变的话就什么都改变不了，可要改什么、怎么改、往后又想怎么做，到最后还是搞不清我未来究竟想要什么。比起感叹命运，还是体会眼前的快乐要来得轻鬆。也许有人会说这是「逃避」，但如果每天都在感叹无可奈何的事的话，选择将错就错地笑着逃避又有什么不对。

取出枯梗婚礼的相册翻开，自然地露出了笑容。

「带上这个吧」

下周打算要去群马的时候也带上，就把相册放在桌上，又接着回去打扫。

播放着动画主题曲，继续打扫。来到了书架最下面一层、整理放文件和笔记本的地方时，发现了一本令人怀念的迷你笔记。

「哇，是住院时候的日记啊」

打开印有Kitty的粉色笔记本，有股淡淡的病房的味道。一翻开，就像是医大学生的笔记一样记录了药名和检查概要之类的一页纸，再往后翻才是日记。停下打扫的手翻动着纸张，就宛如在读老战友寄来的信一样。

那间白色墙壁房间的窗户只能打开一点点。要是能完全打开的话心情也会变好吧，但也只有我刚住院时才会这样想，当我意识到啊、这是为了防止自杀而故意不能完全打开的时候，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那就像是在否定我自己这个人一样，从那小小空隙中钻入进来的风是被剥夺了自由的象徵。

抬起头看向窗户，从敞开的窗外吹来清爽的、充满着季节气息的风轻抚着发梢和脸颊，深吸一口气，是没有其他深意的味道。

难过、被怜悯的感觉布满全身，我静静地闭上了双眼。不是黑暗，而是橘色的光正附着在我的眼帘上。阳光刺目得让人不禁闭上眼睛，强而有力地温暖着人们。而那个房间里阳光都进不来，总是从早到晚开着昏暗的电灯。

将视线再次投向笔记。

那些在心中被放大毫无去处的不安、恐惧、绝望像是被笔记上的一件件琐碎小事抹去了一样。

想明白了为什么对这些小事望眼欲穿的原因，我忍不住地想哭。

阳光、风的味道、炫目的天空、和谁小小的约定、欢欣鼓舞的事、能自由活动的身体、待在舒适的空间，「这里」所拥有的一切，对那时的茉莉来说一个都没有。那肯定是因为，当时没有找到「活着」的方法。

将自己的全部硬塞进这样一本小小的笔记本中，活在日记里该是多么难以言喻的痛苦。

茉莉就那样静坐不动看着笔记，像是和那时的自己面对着面。

在笔记中发现了礼子的名字。

说起来，是礼子教我试着把不能对别人说的感情写下来的。事实上我现在也有在写，在电脑旁排列着的杂誌之间，茉莉一边偷偷地斜视着某个绿色笔记本，一边继续翻页。

「对我来说，想对谁说谢谢、对不起、喜欢呢」

我想起了病房白色的墙壁、刻下心脏跳动的机械音、摆在窗边的黄色向日葵、红色的算术练习册、躺在病床上礼子的侧脸。

礼子留下的后悔。她没有告诉那些人，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谢谢。

对不起。

喜欢。

对那个时候的她来说外出已经是奢望了，这也是茉莉迟早要到来的「那个时候」。只能在病房里回想没能说出口的后悔，我绝对不要这样。

在茉莉心中有什么东西急速地开始动了起来，以四倍的速度回顾漫长的人生。

在走马灯中找到了一个人，茉莉抬起了头。合上了笔记也不放回书架，就这样朝着敞开的窗外望去并开始回忆。

「新谷美幸」

那时还很小，是12岁时犯下的错。

下了电车，穿过检票口，一辆崭新的粉红色汽车停在了交叉路边。

茉莉挥了挥手，带着明朗笑容的新婚妻子从车内探了出来。

桔梗他们的新家虽然很简洁，但装饰着显出两人风格的家具和一些可爱的小物件。即便房间不是很宽敞，但只看这个空间也能感受到桔梗非常幸福。

也许是久别重逢的缘故吧，桔梗很少见地展现出活泼的一面。茉莉还是会不经担忧，即使是以前住过的地方也还是会感到寂寞的吧。然而，刚一进附近的超市就被问到「啊，结梗！今晚要做什么菜？」「枯梗，马上就要开始限时大甩卖了」「啊，枯梗酱，今天有刚到的鲜鱼，去鲜鱼专柜看看吧」「枯梗前辈，你好！」等等一个接一个地向她打招呼。

「桔梗酱，那么快就交到朋友啦？」

「没有啦，大家都是以前的朋友，我到高中为止都在这边的。小学初中的同学都还记得我呢，也有转校之后一直相互联繫的人呢。」

「这样啊……那挺好的，回到了以前住过的地方」

「是啊，要是去了完全陌生的地方就会一直想家了吧」

桔梗似乎完全融入了这片土地，转校后还有朋友能保持联繫也是件好事吧。

茉莉转校后没有能一直保持联繫的朋友，升上初中就转校的茉莉光是习惯东京的生活就已经够呛了。

（而且桔梗不论是在初中还是高中都算是校花一样的存在，会记得她的人当然多……）

看到和桔梗说话的人们友好的样子，茉莉很坦率地放心了。

「你看，那边，还记得的吧？」

「呜哇！好怀念啊」

枯梗在回家的路上绕了下远路，在能看到以前住的小区的斜坡下停了车。

「以前就那么破旧来着吗？」

「那是因为、你看我们现在都多大岁数啦」

「啊，对哦。但那个时候，我听说到东京就能住独门独栋的房子还很开心来着」

「是啊，毕竟以前我跟茉莉住在一个房间里」

「都是高中生了哪还能再住一个房间啊」

「嗯——我倒是没怎么想过这个。倒不如说搬家之后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反而很寂寞呢」

「啊——确实。好像那个时候桔梗酱，老是钻到我的被子里面来呢，特别是打雷的时候还有附近发生火灾的时候，绝对会钻过来」

「啊啊，这事别跟聪说啊」

「好好好」

两人相视而笑发动了车子，两个人确实在这里度过了学生时代。

正因如此，在回忆的边缘，也有被遗忘的罪过。

当天晚上。

「茉莉，明天要去哪？要不去购物？」

「不了，我跟小学的朋友已经约好了」

「啊啦，这样的？谁——啊？」

「唔——桔梗酱大概不记得了吧」

「是吗？不能太勉强自己哦，要到很晚的话我会去接你的，到时跟我说就好」

「嗯，谢谢」

刚洗完澡的桔梗这样说道。茉莉则在客人用的被子上摊开手账。这是在家里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记在小学毕业册上的地址。

我和新谷美幸，是以小学三年级同班为契机成为朋友的。美幸也跟沙苗一样，因为同样最喜欢画画使我们意气相投。五年级换班后也在同班的两人关係好到了用同一样式的笔盒。

那是个两面都能开的红色笔盒。是个不仅能收纳铅笔跟彩铅，其中还内置了一个卷笔刀的好货。

两边的内侧都印上了我们最喜欢的漫画里的角色。我们每天都要去文具店看那个笔盒。虽然很想很想要但两家的双亲都不买给我们，不想放弃的两人就踏踏实实地把零用钱存起来。一起存钱这种事那时也是第一次干，就这样花了几个月把笔盒买了下来。「一直珍惜地使用吧」「要永远一起哦」紧紧抱着笔盒的日子，茉莉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但两人之间的友情，还是太脆弱了。美幸运动能力很强，在运动会的接力跑里是最后一棒。在互相追逐白热化的比赛中，美幸遥遥领先第二名，独自一人领跑。看到快要获胜的班级同学们欢腾起来，但眼看就要递给男生最后一棒的时候，美幸华丽丽地摔倒了，那摔倒的方式到现在都能清楚地想起。男生最后一棒虽然拚命追赶，可最后班级还是得了最后一名。

美幸因为这件事，成为了班级团体无视的对象。虽然没有谁来规定，但在那时抱团才是明智的，团体是绝对的。茉莉目睹了她的教科书被藏起来、不帮她打扫，以前要好的同学扇她耳光的瞬间。逐步升级的无视，自动变成了欺凌。

那已经是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无法换回的阶段了，有人要是哪次回应了美幸，下一个被这样对待的就是你，如此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渗透到了全班。那时的茉莉连跟别人争论和在班会上提出这件事的勇气都没有。在这之后，茉莉就把和她一样的笔盒换掉了。

以前休息的时间总是在画画现在变成了去外面玩，觉得午休总是无休止地漫长，一直以来讨厌的算数课时间也能让我感到安心。离毕业还有5个月的时光，茉莉一声不吭默默地躲着她，一边从远处望着明显一个人的美幸，一边漠不关心地在一个从未说过话也不合拍的团体中笑着度过了。

升上初中因为学区分开了的原因，美幸应该是不清楚茉莉要去东京的事的吧。毕业典礼上谁都不愿一起合照、不让在相册上签名的美幸到底是怎么离开学校的呢，茉莉怎么都想像不出来。

美幸直到毕业都在用着那个红色的笔盒。一直无视美幸的求救信号就是茉莉犯下的错。

下定决心来到美幸老家的地址，出门回应我的是她弟弟眼熟的脸，他倒是一副对我没什么印象的样子。

茉莉畏缩地不敢说自己是美幸小学的同学，不由地说着我是她初中时的同学，开始了对话。小时候屁颠屁颠总是跟在美幸身后的弟弟一脸不耐烦地，回答说他姐姐已经结婚了所以不住这了。好像不懂个人信息安全一样，一问他就把现在的地址给我了。

边想着是不是要教育他不能随便告诉陌生人地址比较好，一边向新地址出发。好几次向路人问路，终于找到地方后，「哇哦！」不禁提高了声音。

那是一座有欧式房顶有着可爱外观的独门独户的房子。在白色栅栏门前，能看见彷彿在说明主人喜好园艺的花坛，阳光照射下崭新的门牌闪耀地散发出美丽的光，洋溢着一户幸福人家正居住在这里的氛围。

茉莉似是被眼前的光景敲醒了脑袋，现在才察觉自己要做多么任性的事情，按向内线门铃的手变得犹豫了。

再次歪头看向门牌。

————果然还是回去吧。

就在下决定的瞬间。

视线跟在门对侧的一只金毛对上了，黑漆漆的可爱眼睛在盯上茉莉的瞬间气势就变了，边汪汪大叫边向我这边沖了过来。被寂静所包围的住宅区响起狂吠，它助跑着飞跃栅栏门沖了过来，茉莉发出了大声的悲鸣。

花坛正对面的窗户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打开了，肯定是注意到了在门外叫喊的茉莉的声音吧，那人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走到了院里。

那人就是美幸。中长的头髮漂亮地捲曲着，海洋色的上衣搭配着贴身的紧身牛仔裤，虽然完全变成了一副少妇的样子，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出以前的面貌的痕迹。怀中抱着一岁左右的女孩子正用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茉莉。

「皮尔——皮尔，安静！」

美幸慌张地小跑过来，让金毛停下喊叫，但它还是发出咕——的声音瞪着茉莉。

「你是……」

她向在栅栏边缩成一团的我问道。茉莉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美幸。

「……茉莉？」

「好、好久不见……」

「真的假的，真是茉莉吗？」

「是真的茉莉，高林茉莉。」

隔着门，从转校到姐姐结婚，简短地一口气说完后，美幸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将那只叫皮尔的狗带回窝后，打开了栅栏门。

「茉莉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真的吗，虽然这样疑心疑鬼地想着，但茉莉还是想坦率地接受这句话。

被招待进的室内与其外观一样，给人一种幸福无微不至的感觉。时尚的小柜子上摆着小相框里，有美幸，看起来很温柔的丈夫和他们可爱的宝宝。

在茉莉的周围摇摇晃晃地爬着，穿着コムサ（品牌名）婴儿服的女孩子一点也不认生的样子，亲切地抬头看茉莉。

「桔梗桑，也住在这附近吧！」

「嗯，南边的初中那边」

「我也想见见她呢，女孩子的憧憬！她就是这种感觉的人吧」

将红茶端上茶几，抱起地毯上的孩子，在沙发上坐下，接着又催促茉莉坐到沙发上。

美幸从那时被孤立起到现在成长为了一位无法想像的华丽女性，茉莉由衷感到开心。

「茉莉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美幸一问，茉莉就收回了伸向茶杯的手。

我可以说我生病了。但此时，我因不是嫉妒或羡慕的其他因素想要隐藏自己的事。我不想让这个因素靠近那孩子天真的笑脸和遍布这个家的幸福。

「我就是个普通职员，在东京上班」

「我从谁那听说了要茉莉转学的事情过，没想到是去东京了，东京啊，真好啊」

「美幸酱你现在才真好呢，有了老公又有这么可爱的宝宝」

听到这话的她笑个不停。

「美幸酱，那个」

茉莉仍旧很犹豫，坐立不安的样子。茉莉还是说了，为什么来见她的原因。

「对不起」

站起身低下头，閑静的住宅区上流淌着微微的沉默感。

美幸拿起杯子透过刘海看着对方。茉莉不知道抬起头的时机，美幸一口喝乾红茶，直到杯子放下为止，茉莉都保持着那个姿势。

「已经没关係了，茉莉」

「真的吗…」

「没事了，又不是茉莉的错啊」

在美幸的催促下坐回沙发，茉莉一口气喝乾了红茶。美幸抱着婴儿，一直望着茉莉，然后笑了。

「事到如今，还记得那些的就只有茉莉了」

「是这样吗……」

「是啊，大家都忘记了。人啊，能清楚记得是如何被对待的，自己怎么对待别人是不会去记的，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所以我明白的」

「美幸酱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