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入检查随身行李的队伍时,我突然难以呼吸,再也无法回头。
「早苗……妳还好吧?」
母亲担心地看着我。我只有点点头,并看向前方,总之先专心通过检查。
但金属探测器就偏偏在这种时候响起。「可以请您拿掉腰带吗?」「请问有带钥匙吗?」我一一照着那些要求做,又脱又穿的,最后终于让我来到了登机口。
由于似乎已经可以登机,因此我们直接走向登机门。
机票通过机器后,我们走在和飞机衔接、有如联络桥的通道里。空服员姐姐们笑着招呼我,但我也几乎无法正眼看她们。
我跟着母亲在机舱内前行,父亲边说「就是这里」边指着的是三人座位。因为他们说:「坐里面吧。」于是我坐到靠窗的位子。
我把行李交给爸爸放到上面的行李柜。
「……早苗?」
一坐下来后,我突然再也无法抑制地放声大哭出来。
「妳怎么了?早苗。」
我根本没办法回答。因为当我说也许会放弃剑道时,那一瞬间矶山同学抽搐的表情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觉得她那双眼睛还在瞪着我的背,那令我难过得无法自已。
「……早苗……」
我一哭似乎造成了一股骚动,空服员姐姐还来问:「请问您怎么了?」而我摇摇头,母亲也说着:「她没事。」可是,根本就不可能没事。周围的人都在看我吧,真讨厌啊——儘管我这么想,仍然无法停止哭泣。
父亲也好几次问母亲:「到底怎么了?」但母亲都不说话,一直摸着我的背直到我平静下来。
多亏母亲,我的呼吸稍微控制住了。
「……怎么办……我撒了个谎……」
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啊,我也被妳吓到了。居然说到今天都还没决定住处和学校,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呢。」
是啊,说得也是呢——
「可是……我要去的福冈南,是间剑道非常强的学校喔。」
「这我知道,妳就是因为这样才选那间学校的吧。」
「嗯……可是,如果我、如果我说从东松转学到福冈南,我……一定会被矶山同学当作叛徒。」
「妳……想过头了。」
我摇摇头,泪水飞散四处。
「她会的,她就是会那样想的人……所以,我说不出口。我希望能维持朋友的关係,让她能带着笑容目送我……所以,我很害怕……」
母亲又叹了一口气。
「可是,先不说这个了,我觉得早苗说要放弃剑道这件事,更令矶山同学觉得寂寞吧……当妳那么说的时候,她的脸不就皱成一团了。」
没错,一点也没错。
「妳为什么说要再学日本舞蹈那种话?」
「……因为我觉得如果说继续学剑道,一定……会提到在哪里学嘛。」
「妳只要说还不晓得会在哪里不就好了。」
「因为……那时候我没有想到嘛……」
「趁现在还不迟,等到了福冈后就用简讯告诉她吧。」
「可是……没见到人就做那种重要宣告,太可怕了……这比闭着眼睛踩脚踏车还可怕啊。」
「妳有那么怕矶山同学吗?」
「嗯。」我点点头。
「明明怕却感情很好?」
我们,感情很好吗——?
「不过……她毕竟还来替妳送行,所以妳们感情不算坏吧。而且,妳还因为在意她而哭了出来……所以妳们一定是好朋友吧。」
我像个小孩子似地被抚摸着头,那让我觉得很舒服。
「……当我决定要搬家时,没想到妳居然没什么反应,所以我还在想对妳来说难道无所谓吗?反倒是我替妳担心『不会觉得和朋友分开很难受吗?』之类的呢。」
事情并不是那样。
「……那是因为,直到前阵子……我的脑袋全塞满了比赛的事。」
春季选拔大赛三天前才结束。在那之前我只想着要把想做的事全做完,或是不要让自己后悔等等。我根本没有充足的空间思考和大家分开后的事。
「妳和矶山同学……是很亲密的朋友吧。」
我觉得也不能那么说。
「……我们之间,不是能用亲密来形容的那种令人安心的关係……我们,也不是那种互相着想、互相打气的关……」
眼泪再度满了出来。
「不过……我们是战友。她用和我一样的心情、一样的姿势向前,与我并肩作战。她是我,唯一的同志……」
等到自己说出口后,有些事情才第一次注意到。原来,在我心中矶山同学是这样子的。
父亲在母亲的另一边喃喃念着:
「真是太好了,能遇到那种同伴……是种财富呢。这对今后的早苗,会是无可取代的财富喔。」
今后的,我——
今后的我,究竟会如何呢?
二月底时我曾当天来回福冈一次。当时我也去了福冈南高中,接受笔试和面试。
面试的是副校长和担任学年主任的英语老师,以及剑道社教练。不过,对我提出问题的几乎都是剑道社教练城之内老师。
「说到东松女子,是小柴老师吧?」
「是的。」
强校的指导老师们都会在比赛相遇,或是联合做练习比赛,所以大家都很熟。
嗯?城之内老师说自己不是「指导老师」而是「教练」,这有什么不同吗?
「那么,村滨选手和野泽选手是妳的学姐啰?」
「是的。」
「她们两个很强呢。」
「是的,她们非常强。」
「妳在练习时被她们拿走了几支?」
唔唔,其实我完全不是她们的对手——但如果我这么说,会不会就不让我入学了?不过,我也不可能撒谎说我三两下就打败她们。
「……那个,她们两位……有点难。」
「也是啦。」
唉呀呀,居然被这么爽快地带过,连我都没劲了。
「有什么主要比赛成绩吗?」
「不……我在大比赛没什么特别的……」
「那国中时期呢?」
「国中时也……没什么……」
惨了,感觉空气好沉重。
「啊……不过,我在去年的横滨市民秋季剑道比赛里赢过一名叫矶山香织的选手,拿下冠军。那位矶山同学是……」
当我这么一说,城之内老师就突然朝我探出上半身。
「妳说的是前年拿下全国国中亚军,那个矶山香织吗?」
「啊,没错、没错,就是那位矶山同学。」
「我记得她也加入在关东大赛夺冠的队伍。」
「是的,那时她是前锋。」
「妳赢了矶山?」
「是的……另外,前一年我也在同一项比赛里赢过她。只是那一年……我只到前八强。」
啊,话说回来,矶山同学一直耳提面命,要我不準把横滨市民比赛的事情说出去喔。不过算啦,这里是福冈,只要闭上嘴巴,她也不知道啰。
城之内老师的身体又马上换了个方向。
「副校长,这个学生就交给我吧。她的课业成绩本来就没什么问题,但我希望她的待遇能比照运动推荐……甲本同学,妳不介意吧?」
对了对了,因为父亲和母亲再婚的关係,所以在这里我使用的姓氏是「甲本」。
「是的,还请多多指教。」
「我们社里人数很多,而且几乎都是技巧熟练的选手,所以不会再做详细的指导。强者会愈强,弱者则被抛下。我们是这种行事风格的,没问题吗?」
彷彿后方忽然吹来一道冷风。虽然我并非完全不会感到不安,但难得要转学到剑道高强的学校来,严厉一点反而正好——这时我试图令自己这么想。
「是的,我……没问题。」
大概吧。
因为搬家和準备新制服等等而忙东忙西,所以自那天以后,我都没去福冈南露面。
结果,就到了开学当天。
城之内老师在前一天联络我,说要把整套防具带去,于是我就揹过去了。但我总觉得转学生把那些东西带进教室很奇怪,因此我一大早先去道场看看。当时我只想如果可以让我借放一下就好。
根据入学导览,道场那些的似乎位在跟校舍不同的地方。和校舍隔着一条路,有综合武道场、第一道场、第二道场、柔道场、小道场,甚至还有临时道场。这里到底有多少要使用道场的社团啊?
我毕竟还是有很胆小的一面。若放在临时道场,感觉总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小道场应该可以让我寄放防具吧?于是我去一探究竟。
小道场位在如体育馆般盖得很气派的综合武道场对面的隔壁。那是座钢铁构造、外观有点破烂的小道场。爬上三阶水泥楼梯后有个竹剑架。不会错的,这里是剑道社使用的道场。
「……不好意思。」
我从敞开的门看进去。大致看了一眼,比东松的道场小得多。大概有八十张榻榻米大吗,说不定还要更小。不过,这里毕竟只是小道场嘛。如果小的是这样,那大的会有多大?更何况还有第一、第二,以及临时的道场。
左侧墙壁上方挂着神坛,还贴着写有「称霸全国」、「称霸玉龙旗」等等目标的模造纸。在我前方有个似乎是放防具的木製柜子。很好、很好,就让我偷偷放在这边比较不起眼的地方吧。
当我这么想的瞬间——
「……妳是转学生?」
唔哇,吓死我了!
我朝声音的方向转过去一看,一名高个子女生就站在不远处。定睛一看,对面边有扇门,是更衣室。她大概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吧。她和我一样穿着焦褐色的运动外套,但是里面没有背心,只有白色的制服上衣。
「啊,是……初次见面。」
仔细看会发现这个人非常美丽。不知该说是南国风,还是有印度人的感觉呢。几乎因为长得太端正,反而教人觉得不真实。好像在看CG(注:Computer graphics的缩写。这里有着人像是用电脑做成的图画般漂亮没有瑕疵的意思。)一般。
「难道妳就是甲本同学?」
噢,是听城之内老师说了吗?
「对,没有错。我是甲本早苗,请您多多指教。」
太好了,她的笑脸感觉非常温柔。
「请多指教。我是黑岩伶那,二年级,我在社团的分组和班级都跟妳一起唷。有什么事儘管问……不过如果要问早练的话,早就结束了喔。」
这张脸加上福冈腔,就某方面来说好可爱。
「不,不是的,那个……因为我觉得突然拿这些东西到教室会很奇怪,所以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借放在道场……」
黑岩同学看向我身后,她及肩的黑髮又摇晃了一下。很少看到练剑道的女生的头髮会比我长呢。
「啊,防具的话就放进那边的柜子吧。下面一格先替妳空出来了,就用那边吧。」
「真是太谢谢了,那么……」
我拿着防具袋和竹剑包,脱掉鞋子后走进去。东松的道场地板是原木且没有上漆,但这里有上漆。打磨得很彻底,像玻璃般闪亮亮的。
那么柜子是,啊啊,这边吗?
「……听说,甲本同学在东松学过?」
「是……啊,有您认识的选手吗?」
我转身抬头看黑岩同学,可是不知为何她彷彿正慌张地堆出笑容。
「没有,没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