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家就是所谓的地主家系。原本是江户时代兴起的博多商家,明治维新的时候在得意的领域上把生意越做越大,在战后的混乱中也顺利挺过来了。到了今天,好像已经是在市中心拥有好几栋大厦的有钱人家。
顺便一提,被我认为是武家宅邸的豪华宅邸单纯只是看起来古老、气派和传统而已,与武士没什么关係。
嘛啊,不管细节如何,对于打从骨子里就是平民出身的志野伊织来说,天道家的人本来是和自己无缘的存在。
直到因为祖父时代的缘分,我和一位名为天道司的女生订下婚约为止。
泳池约会的第二天,经由父亲听说到的解除婚约一事,恐怕不是她的意思吧?
我确实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拒绝了她晚上的邀请而伤害她了,但我不觉得天道会因此主动提出解除婚约,而且奶奶应该不会同意才对。
如果是这样的话,首先能想到的原因便是天道的行为被家族的人知道了。联繫不上她,就算她没死,手机应该也是被拿走了,这样的话是被关进座敷牢里吗?不过现在这个时代还有这种东西吗,座敷牢什么的。
我确实因为无法接受天道的性经验而考虑解除婚约,但我在拒绝前的犹豫期间将这问题一推再推,结果发展到了可以留宿的阶段,我却退缩了。
即便如此,也不能对「想要女朋友吗?那就把孙女嫁给你吧。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啊、因为她行为不良所以这事作罢。」这样随心所欲支配他人人生的事坐视不管吧。
──再说,我本来就是婚约的当事人之一,所以这是正当的权利。
我这么对自己说着(事实也确实如此),为了进行直接的谈判而来到天道家。在面向庭院的走廊上,发出「嘿诶~」的我依然对这座气派得令人呆然的宅邸感到惊讶。
被玻璃门隔挡开的外围是地道的日式庭院,刺眼的阳光照进走廊里让地板发烫,不过室内的空调是开着的。
「请过来这里。老夫人,我把志野大人带来了。」
为我带路的是一位女佣模样的中年女性,她在某个房间前停下脚步,跪了下来。
从赏雪纸拉门的另一边传来了「请进」冷静的回答。
我一边体验着让年长的人帮忙开门这种一般家庭不太会有的事情,一边走进房间。虽然不太懂礼法,但还是先行了一礼。
「失礼了。」
十二叠左右的和室中央摆放着一张黑得发亮的厚重木矮桌,一位身穿颜色朴素但看上去相当昂贵的和服的白髮女性正等待着我。
「伊织先生,这次承蒙您特意前来,实在是非常抱歉。」
白髮女性──天道司的祖母天道千岁女士,以优雅的姿势转向我,然后深深地低下了头。
虽然只是出于礼节,但也算是对年轻的我进行的一记强烈的先制攻击。
「啊、不、那个,因为我突然跑过来,我这边才是非常不好意思。」
「不,本来是应该由这边来进行说明的,实在是非常抱歉。」
「不、不不,那、那实在是……」
虽然对话还没开始所以我还是信心十足的,但对于只是一介学生的我来说以有钱人家的年长者为对手还是负担过重了。何苦还是如此彬彬有礼的说辞。
我诚惶诚恐地在她劝诱之下坐了下来,用颤抖的手捧着看起来很贵的茶杯,喝了口因紧张而尝不出味道的茶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被她掌握了节奏。
「──首先有一件事情需要明确地传达给您知道,这次请允许我擅自解除婚约一事,原因全在于孙女的品行。伊织先生完全没有任何过错。」
「啊,好的。」
「我想伊织先生您应该也知道,我是不会允许将那般不正经的姑娘作为天道家的人嫁给出去的。」
「诶诶,是的。」
「而且她还为了自保而向伊织先生哭诉,不仅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暧昧不清,还想要推进婚约一事,这实在是无耻至极。」
「啊ー嘛啊,是的。」
「而且事到如今还想以「我们是相爱的所以没有问题」这种说辞企图将错就错,这实在是太没有出息了。我作为祖母也在反省自己做得不够好。」
「哈啊、那是、嘛啊该怎么说……」
我觉得要是这么说出来就全完了,虽然天道确实有这样的地方……她应该也是被追问了才说出来吧。
「事情就是如此,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是抱歉,还请您与司的婚约作罢。当然了,为了不让伊织先生在这件事上蒙受更大的损失,我们会儘可能地考虑到您的需求的。」
「额……」
啊叻,对话这下就要结束了吗?
从整体上来说,她的观点全算是浅显易懂的正论,我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啊。
原来如此,被我逻辑骚扰的天道原来是这种心情啊……。
多亏了天道,事到如今我才更能理解她的心情,实在是讽刺。
「那个—我觉得您所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当然了,我也不觉得您这边会这么简单就能接受。虽然我也很想让她本人亲自过来给您直接谢罪,但她完全没有要反省的意思……虽然再次出丑,但希望您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不,谢罪就不用了。只是那个、司小姐之所以变成这样,我想她也有自己的内心纠葛才对……」
「非常谢谢您温柔的话语。确实,以家为主体的婚约是不符合时代的,我也能理解司内心的不满。但是,表面上顺从,背地里却放蕩不羁,是对所有相关事物的背叛。如果在此不能严厉指出的话,对孙女也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啊 是,您 说 的 对。」
没话说了。
确实,监护人擅自决定婚约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但是也不代表说在背地里做什么都可以的。。
如果要承认自己接下来的对话都不能推翻的话,那么这几个月与天道的回忆就要开始走马灯似的地回放了。
回想起来,回忆中的她总是在笑着。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被她束缚住不少了,但现在这种状况,多少让人想要为她做点什么。
「──我明白了,我和司小姐的婚约就此作罢吧。」
「实在是非常抱歉,那么还请您务必这样做。」
「是的,父母以及祖父都说过,如果我听了事情缘由后能够接受的话,那就好──嘛啊,再说,这件事的起因本身也是我和父亲之间存在分歧而已。」
本来就是因为我的不受欢迎和父亲的强势,才会像事故一样定下婚约。所以取消了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说到底,我今天之所以来这里也不是为了那种毫无胜算的延命策略。
真正要做的、必须要解决的问题还有其他。
「只是呢。这次事情已经变成这样了,所以希望您请不要再以和我祖父的过去为由来束缚您的家人了。」
说出来了,我说出来了。好了,已经不能回头了,好想回家。
相对而坐的现在,感觉空气变得沉重起来,甚至有些难受。
儘管如此,我果然还是不能对这件事置之不理,毕竟这件事已经改变了我和天道司的人生。
「──年纪尚轻的伊织先生或许无法理解,但我从您爷爷那里获得的恩情实在是太大了。这关係到天道家的名誉,虽然司给您造成麻烦是事实,但也不是简单地说一句『好的,我明白了。』就能了事的。」
虽然千岁女士所说的话并没有那么严厉,但声音却充满了力量与压迫感。
原来如此,天道之所以那么害怕祖母原来是这么回事吗。从感情上我能理解。
再仔细观察一看,她的长相和孙女的天道司有着很多相似之处。
特别是那稍微吊梢的眼睛,以及眼神中所蕴含着令人感到无畏的坚强意志。
身材瘦小但姿势端正,即使到了头髮花白、脸上满是皱纹的年纪,仍能让人感受到她的美丽。
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一位美人吧,不然祖父也不会向她求婚了。
「──即使是让为此自暴自弃的孙女踏上歧途而变得不幸、吗?」
「我认为司的事到底是取决于她自身资质的问题,不能将其称之为不幸。」
「可是,把她逼上绝路的不正是未婚夫的存在吗?」
「和她拥有相同立场的凉还是正经地活着。而且我也听说了,对于司的过去,伊织先生也告诫过她过于短虑。」
是 的。老实说我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倒不如说,现在越听千岁女士说话越是强化这种想法。为什么我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来维护天道呢?不行,还没有结束。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吧,我是这么想的。但是司小姐害怕到「如果惹怒奶奶的话,说不定自己会死」这种程度。嘛啊,这或许有些夸张,但她感受到如此程度的压力也确实是事实。试问被逼到这种程度的人还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吗?」
「……也许我确实也有问题。但毕竟司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有以自己外貌为借口说任性话的坏习惯,所以每一次我都只能以严厉的话语教导她。」
这样的话会被生气不是理所当然吗?怎么天道开始被人背后捅刀了。
不仅没能让婚约继续下去,打感情牌来说服对方也失败了。
虽然做好了预想和心理準备,但还是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如果这是为了抢回天道而战的话,我现在已经绝望了。
「那么,为什么不把未婚夫的详情告诉她呢?无论是我,还是先前已经拒绝的哥哥,都和她所悲观的对象相差甚远。我想,如果她能事先知道的话,想必会有不同的结果吧。」
我父亲的想法是不想让我变得不受欢迎,但从天道家的角度来看,似乎没有理由隐瞒未婚夫的信息吧。
「──说的也是呢,也许我应该事先告知思想偏激的司。」
嘛啊,假如天道知道我们兄弟俩是她的未婚夫候补的话,说不定我会被拿来跟哥哥比较,然后露出「是这边啊」的表情,让我受致命伤。
稍微想像一下就难过得快要哭了,但这对天道家来说应该没什么坏处吧。
「但是我的女儿,也就是司的母亲从小就和伊织先生您的父亲有所交流,但您的父亲最后也没有选择她。当然了我并没有怨恨他,但是本来已经做好準备要嫁给您父亲的那孩子当时非常失落也是事实。所以我反省了这一点,决定在伊织先生等人提出婚约之前,不将详细情况告诉孙女们。」
「啊、诶、是这样吗?」
「诶诶,当然了,我也告诉女儿那是对方的意愿所以没办法。但是即便如此,如果不能被从小就思念的人选择的话,我也会感到心痛的。」
「那是……该怎么说,我也能理解。」
对于不受欢迎的我来说,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但实际上哥哥是自己交往女朋友的,所以也不能说这项方针完全有错。
不过话说回来,你把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给甩了这种事为什么不告诉我啊混蛋老爸!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不受欢迎而给天道添麻烦的,结果原来是在父母那一代就把事情搞複杂吗。
再说,要是连女儿都落到被甩掉的下场,不仅不会弥补母亲的心理创伤,还会伤害她女性的自尊心,对于天道家来说,这也算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判断吧。
但是,老爸你倒是先给我说明这一点啊!
从刚才开始背后捅刀的人也太多了吧,我就没有同伴吗……。
「──可、可是,这不正是这件事的问题所在吗?司小姐以及她的母亲,都是因为婚约的事情而影响了她们整个人生,背负了不必要的辛苦啊。」
「不,不是这样的。伊织先生,这不是不必要,而是理所当然。如果没有得到您爷爷的帮助,就没有现在的我,也没有现在的天道家。既然生在天道家,受其恩惠,报恩也是理所当然的义务。」
这是平静而又坚定的宣言。
千岁女士想必也不是什么没血没泪的孙女结婚机器吧。
只是,以前没能实现的约定,到现在仍然未能实现,这件事让这个人变得固执起来。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或许也是无法按照自己意愿来选择对象的悲剧牺牲者。
真是的,这对我来说实在是负担太过沉重、情况过于複杂的话题了。
「──我明白了。这一点我能理解,毕竟我也不希望约定不能被遵守。」
「如果您能接受,那就太好了。」
话虽如此,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认为自己仅凭语言可以说服比自己年长的人。我并不太相信自己有那样的智慧。
我需要的是掌握事情的缘由和经过,以及最重要的把柄。
生在天道家应尽的义务。
说出这句话的千岁女士当然也不会是例外。
「──因此,我思考了一个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如果要让志野家的男人从天道家中娶一个人回去的话,我想五年前妻子先行一步,如今仍然单身的正藏会非常适合。」
说着,我把手机悄悄调成通话状态,递到桌子上说了声「请」。
「────」
哑口无言的千岁女士,就像是碰到第一次见到的事物一般,来回看着手机和我的脸。
因为说着不会插嘴孙子的事,所以祖父上次并没有参加我和天道的见面会。
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千岁女士之所以做出如此反应,大概原因就在这里吧。
「我想您应该知道,通话的另一端是我的祖父。还请您两位稍微聊一下吧。」
在我再次催促下,颤抖的手终于伸向了手机。
我听说天道的爷爷比千岁女士大很多,在天道上小学之前就已经离世了。十年以上的服丧期怎么说也已经足够了吧。
这样的话,比起把我和次女的凉小姐拉到一起,又或者拖到曾孙那一代,不如这样来得更直接,对千岁女士来说也是实实在在、即时的报恩。
虽然很难拒绝,但至少会有想要倾听一下的心情吧。
「喂喂──」
那是平静的声音。
「诶诶,是的,久疏问候了……」
同时,声音里充满了无法估量的巨大感情。
老实说,我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总感觉有点过意不去。
所以我决定在两人通话的时候,把没人管的茶接过来。
「……请不要开玩笑了,我已经是老太婆了哦。」
啊,这块羊羹好好吃啊,茶也很香,不愧是有钱人家(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