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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佐内的名字是由纪。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形象可爱、感觉弱不禁风的她。
从我和小佐内开始交往以来,她从未展露过生涩僵硬的样子。从平时的举止来看,她似乎挺怕生的,看到不熟的人甚至会逃走,可是她对我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正常。
相较之下,如同车祸一般突然地开始交往之后,我表现得还比较生涩,大概过了半个月我才习惯和女生一起走出校门。
在这半个月里,我得知了一件令人震撼的事实。
船户高中的每个学生都要配戴校徽,男生是别在衣襟上,女生是别在胸前。不过这项规定名存实亡,大半的学生都不会遵守。因为这个缘故,有一件早就该知道的事,我却一直没有问。
在秋天刚开始、树叶还没变红的时候。小佐内虽然有脚踏车却不骑,而是牵着车走在我身边。我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对了,妳是哪一班的?」
小佐内似乎早就料到我迟早会问她这个问题,正促狭地等待着。她笑嘻嘻地对我说:
「我是C班的。」
我认为她是在说谎,因为我也是C班的。
我还不太了解小佐内这个人,只以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我回以含糊的笑容,又问了一次:
「喔?真的吗?」
「真的啊,我真的是C班的。」
「别骗我了,我也是C班。」
「有人说过我是骗子,不过这句话是真的,我确实是C班的。」
然后小佐内抬头瞟着我,轻轻地补上一句:
「……二年C班。」
我一直深信小佐内是高一生,因为她太娇小了。
起初我当然不相信,但是小佐内没有故弄玄虚,她直接从胸前的口袋拿出学生手册。写在学生手册上的入学年度确实比我早了一年。我愕然到说不出话。
「所以……妳是学姐?」
小佐内一副很开心的模样。
「嗯。不过我们还是照常相处就好了,反正我看起来也不像学姐……是吧?」
她看起来确实不像学姐。
后来冰谷知道了我和小佐内在交往,就这么说:
「什么啊,我都不知道你有恋童癖。」
听到这句恶劣的玩笑话,我直接往他的肚子来了一拳。
北风吹起,树叶飘落,冬天已经到来。
接近十二月的某天,小佐内在放学后找我一起去咖啡厅。那间店叫作「Earl Grey 2」,店面小巧精緻,很符合女生的喜好。
小佐内常常跑咖啡厅,她不是爱喝咖啡或红茶,而是喜欢吃甜点。如今在这间店里,她不用看菜单就直接说:
「点心套餐,红茶要加牛奶,甜点要提拉米苏。」
我的零用钱不多,只能嚅嗫地小声地说「我只要咖啡」。
提拉米苏盛在玻璃杯里。小佐内先用汤匙抚过提拉米苏的表面,洒在表层的可可粉沾在汤匙上,小佐内舔着那些粉末,像是一只玩弄猎物的猫咪。
而我等着热呼呼的咖啡变凉,漫不经心地搅拌着只加了砂糖的杯子。因为是在小佐内面前,我不想表现得太粗鲁,所以小心不要让汤匙敲到杯子,轻轻地搅着。
「嘿。」
小佐内突然开口说道。我没有出声,默默地望向她。小佐内不再玩她的提拉米苏,竖起汤匙说:
「你为什么叹气?」
听到她这么说,我才发现自己叹了气。如果小佐内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叹气,我一定会很慌张,以为我让她觉得无聊了。我放下汤匙,道歉说:
「对不起,只是有些事。」
「你在烦恼什么事吗?」
小佐内在空中轻轻挥舞着汤匙。
「要不要跟姐姐商量看看?」
看在旁人眼中,我和小佐内别说不像情侣了,根本像是「哥哥请妹妹吃东西」。外表稚嫩的她口中说出「姐姐」二字实在太滑稽,我忍不住笑出来。她低声回答:
「……我又不是在说笑。」
「啊,我搞错了吗?」
小佐内把汤匙一口气插入提拉米苏,彷彿在表达抗议之意。汤匙碰到杯底,发出清脆的声响。
如果我真的叹气了,原因一定是那个。我不想跟她商量那件事,可是她似乎很想知道。
我不想要弄得太沉重,但声调还是不禁降低。
「妳看过我们的校刊吗?」
「校刊?你是说『船户月报』吗?」
我大吃一惊。
校刊社的刊物原则上是每月的一号出刊。说是这样说,因为长假和考试等各种理由,一号出刊只不过是表面上的说法。月报总共八页,以前是找影印店帮忙製作,但现在用电脑编排,所以是用学校的影印机印出全校学生的分量。
要一张张地摺叠将近一千份的月报已经很累了,送报就更辛苦了。我们校刊社的社员在一号早上会把报纸放在学校学生的桌上。这是从以前流传下来的做法,但这样只会让我感到「不这么做就没人看」的悲哀。事实上,根据我在班上观察到的情况,确实没人在看。每月一号放学后,每个教室的垃圾桶都会塞满我们的刊物。
这份刊物的名字叫「船户月报」,连我们校刊社的社员都不见得记得。
「妳怎么知道?」
这个问题很奇怪。小佐内轻轻地笑了。
「这是我朋友做的,所以拿到的时候我都会看。」
她说的是堂岛社长。我跟小佐内已经交往三个月了,但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和堂岛社长是什么关係。她只有在暑假刚结束时来过一次社办,后来都没再来了……我有点想问她,不过还是以后再说吧。现在不是问这种事的时机,而且问了好像会显得我心胸很狭窄。
还是先谈校刊的事吧。
「那妳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有趣吗?」
我不知道有谁说过小佐内是「骗子」,但她现在说的是如假包换的真心话。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了当地说:
「普通。」
我露出苦笑。
「普通吗……有没有比较具体的形容?」
「嗯,比普通更普通,普通到罕见的地步。我每次看『船户月报』都觉得这真不是一般的普通。」
她的形容生动到超乎我的想像。听她这么说,会让我以为普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不管怎样,小佐内说的确实没错。「船户月报」很普通,简直太普通了。
「是啊。」
我只能点头同意,然后我加重语气说道:
「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一直都这么想。我有一些创新的点子,那就是报导校外的新闻。我不认为一下子就能得到很大的进展,但至少可以成为进步的契机。
可是我们社团没有一个人赞成,所以这个计画迟迟无法实行。我会叹气大概是因为这样吧。」
十月一日出刊的十月号最后还是报导了运动会。十一月号报导的是校庆。十二月号铁定还是一如往常的年终特辑。
虽然我极力主张不能只是遵循往年的惯例,却一直想不到有力的提案,时间就这样徒然地流逝。我为此感到愤懑,有时还会想要嘶吼,此外,偶尔也会感到忧郁,所以才会忍不住叹气。
「为什么?」
小佐内问道。
「什么为什么?」
「唔……为什么你觉得不能继续这样做?」
我一时之间搞不懂她想要问我什么。比普通更普通。继续做这样的刊物怎么行呢?
「那妳喜欢《船户月报》吗?」
小佐内愣了一下,含住了汤匙。我此时才发现,她本来一直拨弄提拉米苏上的可可粉,如今提拉米苏却已少了半块,像是从中切开似的。是什么时候吃掉的……?她咬着汤匙摇头说:
「不喜欢。」
「所以说嘛,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我们应该做的是让大家更喜欢、更想看的刊物。」
小佐内把汤匙放在盘子上,发出铿的一声,然后一脸困惑地说:
「你没有回答不能继续这样做的理由。瓜野,你很热爱那份刊物吗?希望大家都想看吗?」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我拿起咖啡来喝。还是热的。
「听妳这么说,我倒觉得不是。我是想要写出《船户月报》没有出现过的报导,不是由别人,而是由我来写。」
我觉得解释得不够清楚,所以又补充说:
「我不是想要成名,该怎么说呢,只是想要留下瓜野高彦曾经在船户高中待过的痕迹。我这样说会很怪吗?」
「不会。」
小佐内微微一笑。
「这样我就明白了……这大概就像是下雪的早晨想要第一个走到路上留下足迹的感觉吧。」
真浪漫。果然是少女的风格。
「然后把雪铲光不让其他人留下足迹。」
「……为什么要这样做?」
「啊?我不是说了吗?为了不让其他人留下足迹啊。」
我到现在还是摸不透小佐内的幽默感。
小佐内像是突然想起,迅速地动起汤匙,一口气扫光剩下一半的提拉米苏。她吃得太急,嘴巴旁边沾上了可可粉。小佐内浑然不觉,说道:
「嗯,我想要支持你……可以吧?」
冰谷也支持我,之前他还对我大喊「加油~加油~」。
不过小佐内的支持和冰谷不一样,我真的有被鼓舞的感觉。
我当然点头回答:
「那就拜託妳了。」
◇
一周后,支持的效果出现了。
校刊社在每个月第一周的星期五都会全体集合、召开编辑会议。有些人平时很少露面,譬如岸完太,在这天就算是硬拉也要让他们出席。
我提议要报导校外新闻是在九月的会议上,十月和十一月这两次我都没有开口,因为我觉得光是提议,却没有拿出足以说服他们的题材,他们一定不会当真。当然,我不会因此什么都不做。只要能攻下大将,其他小兵就不足挂齿了。我跟社长沟通过好几次,他始终没有给我一个正面的答覆。在徒劳无功的努力之中,来到了十二月的编辑会议。
九月提议的时候,我手上有题材,就是发生在暑假中的船高学生绑架案。但我现在找不到亮眼的题材,都十二月了还在提暑假的事未免太过时了,一点说服力都没有。除此之外,採访也没有进展,我现在只有赤手空拳,这样还能提吗……
我带着忧虑的心情参加了编辑会议。
「一月号要有一整版放校长的话,此外各学年主任和学生会长都要各写两张稿纸,主题是『迎接新年之际』。嗯,总之就是老样子。」
二年级的门地拿着去年的一月号报告。每次都是这样,我们只靠这种方式来决定要做的事。因为因为重複太多次,连我都快要觉得继续保持下去也无所谓了。
「好,那要决定一下各处由谁去联络。校长那里就所有人一起去。」
堂岛社长爽快地决定谁要负责去哪里联络,还有要提醒对方的事项。
「先简单地问一下他们打算写什么,如果内容重複就不好了。」
他连这些小细节都注意到了。在沿袭去年做法的这方面,堂岛社长的表现确实是无可挑剔。我被指派去向二年级的学年主任邀稿。我默默地答应下来,反正只是閑聊几句话的简单任务,像是「我是校刊社,今年要写两张」、「喔喔,又到了这个时期啦」。
工作程序基本上都是固定的,版面分配也都是比照去年,三十分钟左右就已经準备散会了……要提案的话就是现在。
可是……
「啊,请等一下。」
把正要离席的众人喊住的并不是我。
一个犹豫的声音战战兢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