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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两人站在裏世界的草原上。
被我们抛下的表世界,目前正值六月底。不知是否季节的变化也对这里造成影响,当我们掉入裏世界之后,不禁对这股强烈的湿气感到诧异。相较于之前来这里时,空气明显变得更为沉闷。
我之所以觉得空气沉闷,恐怕不光是由于湿度的关係。另一个原因是我们两人之间瀰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毕竟眼下情况是交情不深的两个人被迫得一起行动,会产生这种感受也是无可厚非。
事实上,站在我身边的人并不是鸟子。
而是小樱。
自称是裏世界的研究学者、身材矮小的这位女性,毫不掩饰地臭着一张脸,瞪着眼前这片未知的世界。
「那、那个。」
我小心翼翼地发问:
「要从哪里开始找起呢?」
「…………」
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
「小樱小姐?」
「……那家伙有可能会去的地方,相信小空鱼你比我更清楚吧。」
「我也一样不知道呀。」
「啥?那现在该怎么办?」
「既然如此……也只能走到哪找到哪……」
我吞吞吐吐地说完后,小樱像是感到不耐烦地甩了甩头。
「真受不了那个笨蛋!」
并且气愤地大声抱怨。
「竟敢也把我给牵扯进来,我绝对要宰了她。」
「……说的也是。」
我在一旁附和。
其实我脑中也刚好冒出和小樱一样的想法。
没错,我要把她大卸八块。等我找到她之后,绝对会让她吃不完兜着走。
谁叫她竟敢给我闹失蹤。
鸟子是在我们从如月车站归来的三周后左右,也就是六月二十四日那天突然失蹤了。
在她失蹤的数天前,我们曾爆发过口角。
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相约在池袋碰面,走进位于淳久堂后侧的咖啡厅后。鸟子针对下次探险提出一个有点过于积极的计画之后,我回答说:
「我说鸟子啊,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种做法非常不妙,我们终有一天会因此丢了小命喔。」
鸟子为了搜寻名为冴月的「朋友」,急着想敲定下一次出发探险的日子,不过说句老实话,我已经吃不消了。我们接连遭遇扭来扭去、八尺大人以及如月车站等超自然存在,而且每一次都是会令人吓破胆的可怕体验。
因此,我自认为有资格提出暂停探险的要求。
「既然如此,你有其他更好的提案吗?」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透了进来,将鸟子的金髮照得闪闪动人。眉间深锁看着我的她,美丽得宛若一名能够迷惑并诱拐人类的妖精。
「空鱼?」
「啊……嗯。」
我用力甩了一下头。我们好歹也见过许多次面,早该看惯鸟子那绝美的容貌才对。我为了重振精神,将手伸向自己的饮料。
这天的聚会也算是一场庆功宴,桌上同样摆满了鸟子不经大脑乱点的各式餐点。
分别有沖绳墨西哥饭、冷冻樱桃巧克力蛋糕、抹茶酱糜蛋糕以及上头铺满覆盆子的「本日推荐水果塔」。至于饮料,鸟子点了拿铁咖啡,而我是点葡萄红茶。我想差不多也可以断言了,但鸟子点菜的方式未免太奇葩,至少等吃完沖绳墨西哥饭再点蛋糕吧。
「如果有更安全的方法当然是再好不过,但偏偏就是没有吧。这么一来,也只能脚踏实地慢慢找啦。」
「我从来没想到能从你的嘴里听见『脚踏实地』这个辞彙。」
「咦,我觉得自己一直都是脚踏实地在做每件事喔。」
鸟子诧异地如此说着。我看她根本是把这个词与一步登天搞混了吧。
「好吧,既然鸟子你这么坚持,但就算想要搜寻冴月小姐,眼下却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吧。我实在不觉得像这样随便乱跑就能碰巧找到人。」
鸟子尴尬地移开目光。
「因为……」
「你无须解释。我明白你是想儘早救回冴月小姐,不过你若是真心这么想,就应该制定更严谨的计画吧?」
「我明白空鱼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无奈时间紧迫,即使在这个瞬间,冴月都有可能正身陷险境。」
「即使在这个瞬间…吗……」
我环视气氛一片祥和的咖啡厅。正值午后的咖啡厅内,绝大多数的客人都是来自附近大学的学生,有人正在念书学习,有人正在谈天说地,大家都以各自的方式在享受这段时光。看在第三者的眼里,恐怕会认为我们也是同一种人吧。再比照这满桌子的蛋糕和饮料,再如何否认也只怕是没人相信。要是跟人说我们正準备前去拯救身陷险境的重要之人,肯定会让对方笑掉大牙。
想想鸟子这个人还真是莫名其妙——她明明急着想找到冴月小姐,却又约我出来用餐,根本是率性而为。起先我以为鸟子并没有认真看待搜救一事,但在危急时又展现出过人的胆识。经过三次的裏世界探险后,我原本觉得自己多少了解了鸟子的为人,不过细想之后,发现还是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鸟子继续把话说下去。
「而且,也不能对那群人见死不救。」
「咦……?」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听不懂鸟子在说什么。
「那群人目前仍困在如月车站里孤立无援。假如没人去帮忙的话,他们一定会没命的。」
「……啊~你是指那群军人吧!咦~嗯,是啦,这么说也对。」
我已把如月车站里的那群美国军人忘得一乾二净。确实,依照当时的情况来看,他们大概无法支撑多久。虽说我光是自身的事情就已搞得焦头烂额,但在那种情形下,头也不回地把曾经交谈过的那群人弃之于不顾,想想自己还挺残酷的。
不过嘛~虽然我不是想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可是那些人也把我们当成怪物看待。原则上还能够沟通的对象,就只有那位捲毛中尉与少校而已。
「鸟子,我没想到你会担心那些军人耶。」
「怎么说?」
「鸟子你当时的态度,表现得比平常更冷淡,感觉上十分提防他们。」
「因为他们显得杀气腾腾,何时拔出枪来也不足为奇。」
「所以你是想帮助那些考虑开枪打我们的人吗?」
「不论是谁待在那里,都有可能会发疯——我个人是认为,如果可以帮助对方的话,就应该伸出援手。难道空鱼你不这么想吗?」
鸟子率真的发言直接命中我的心底深处,一股窒息感席捲而来。这么一来不就像是在指责我为了对人见死不救,总会千方百计找借口推託吗?
但就算有人骂我狼心狗肺,我也不想基于一时的同情而以身犯险。原因是能否维持理性,将会左右我和鸟子的性命。
「……鸟子,你说任谁待在那里都会发疯,事实上我们也几乎快要失去理智了。当时我们打电话给小樱小姐的那段录音,相信你还有印象吧。」
我只要重新回想起那时的情境,心情就会难以平复下来。我们从如月车站打手机给小樱,应当是有跟小樱互相交谈,但在重听那段录音之后,我们从头到尾就只是说着不明所以的话语。换言之,我跟鸟子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单方面地不断对着话筒胡言乱语。
我听说过当一个人发疯时,对于自己失控的言行会毫无自觉。就算髮疯的情形是因人而异,无法以偏概全,不过我认为以上形容完全能套用在这个状况上。我们两人并不是「差点发疯」,而是陷入了非常糟糕的精神状况也说不定。
「那也只有当时而已吧,现在已经不要紧了……」
鸟子提出反驳,但显然很没自信。当一个人被告知自己的言行曾经失控过,任谁都难以保持冷静。
个性狡猾的我,决定抓准机会乘胜追击。
「不光是鸟子,在那次的通话里,小樱小姐也表现得很奇怪吧。」
由于在电话另一头的小樱忽然开始胡言乱语,导致鸟子十分动摇。
「但只是我们自以为听见那样的内容吧。虽然该段录音内都没有小樱的声音——」
「确实录音里只有我跟鸟子你的声音,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你不觉得挺奇怪吗?既然小樱小姐当时听见我们不停胡言乱语,为何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呢?」
「啊……」
鸟子震惊得瞪大双眼。我继续解释:
「在表裏世界成功通话的瞬间,我们并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确实人在表世界的小樱小姐所使用的手机,只录下你我两人的疯言疯语,假如我们在裏世界录下当时的对话,可能也会听到小樱小姐的疯言疯语。」
「那个……这些全是你的想像,并没有任何根据……」
「我想表达的意思,就是裏世界会对人体产生不良影响,而且是我们两人与小樱小姐都无法倖免。」
「毕竟小樱的工作是研究裏世界呀。」
「只因为是工作,就可以害小樱小姐发疯吗?」
「你这种说法太卑鄙了。」
鸟子不满地瞪着我。
「空鱼你也同样有感到开心吧,反正你需要钱啊。」
「是没错啊,我需要钱,不过死了也是白搭……」
我稍作犹豫后,进一步说:
「——相信鸟子你已经注意到了吧。」
「注意到什么?」
「冴月小姐失蹤至今已过了几个月?三个月?还是更久?」
鸟子没有回答。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我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在那个可怕的世界里失联三个月,你势必也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思。我们一起亲眼目睹死在扭来扭去手中的尸体、肋户大叔的消失,以及不断倒下的美军士兵们。虽然这句话令人难以启齿——」
我有自觉这番发言即将触及最不该提起的部分,可是一旦开口,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冴月小姐不可能还活在世上。」
鸟子陷入沉默,紧咬她那形状完美且丰满柔嫩的嘴唇,微微敛下眼眸。
我说出来了。
其实我在很早之前就一直有这个想法,也隐约感受到终有一天会将这句话说出口。就算这样,看着似乎大受打击的鸟子,我仍旧压抑不了心中的罪恶感。
「或、或许我说得太残酷了,可是……」
「她还活着。」
在我準备替自己的发言找借口时,鸟子打断了我的话语。
由于这句话太令人意外,我不禁眨了眨眼睛。
「冴月还活着,这件事绝对错不了的。」
「咦,为何你能这么肯定——」
「因为冴月不是会轻易在那里丧命的人。」
听完鸟子态度坚定的话语,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能被鸟子如此信赖的冴月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至少能肯定一点,就是她与我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冴月对我而言是与众不同的存在,所以拜託你帮帮我。不然这样好了,我把自己的那份报酬也给你。」
「啥!?」
我先是一瞬间傻住,然后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鸟子。
你以为我是因为钱太少才不肯前往裏世界?
「难道你不想要钱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气得提高音量。
「我明白名为冴月的女性对鸟子你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人,但我就不一样了。我从没见过她,也不曾与她交谈过,你要我如何为了这么一个人赌上性命?」
鸟子注视着我,彷彿初次看清我的为人般睁大双眼。
我们隔着拿铁咖啡与红茶冒起的热气,就这么互相对视。
「这样啊……说的也对,我明白了。」
鸟子轻声说完这句话后,便将目光移开。
接着她站起身来,从置物篮里拿走自己的包包。
「抱歉,看来是我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