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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你看,并没有搞得那么脏吧,损坏的地方也不多,不是吗?」
即使鸟子这么说了,小樱那苦大仇深的表情也没有缓和下来。
「这能叫不脏吗?虽然的确哪里都没有坏掉的样子——」
「是吧?」
「——到处瀰漫着暴力的气味」
我们三人站在小樱家的盥洗室里,向浴室探头望去。在这种上了年头的老房子当中,浴室似乎多少是翻新过的,然而现在淋浴处被踩得满是鞋印,花洒就那么遭人扔在地板上,浴缸盖子上还挂着条渗了血的毛巾。正如小樱所说,『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过』,这股浓厚的味道散发得到处都是。
从走廊上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DS研究会的汀在洗手间门口露出了脸。
「清洁公司的人大概会晚些到。据说他们在车站前的单行道上迷路了。让各位等这么久实在是非常抱歉」
「不也挺好的吗」
面对粗鲁回答的小樱,汀用恭恭敬敬的语气继续说道。
「之后的事情也让我来处理吧,小樱小姐,还有两位也是,请好好休息吧……虽然由我这样说也很奇怪」
「真是的,这是我的家好吧」
一边嘟囔着,小樱转身离开了洗手间。鸟子和我也跟着离开了。经过汀身边的时候,我抬头看向他的脸,问道:
「『玩过水』、吗?」
「不好意思?」
「浴室啊毛巾啊什么的——」
我这么一说,汀的微笑隐约带上了些深意。
三天前,我和小樱被洗脑邪教(cult)的执行部队在路上绑架了。这个邪教崇拜着润巳露娜(Luna)——用来自里世界的特殊『声音』魅惑他人、从而拥有洗脑能力的女子高中生。这些人原本打算绑架我和鸟子,却弄错身份,把小樱给拐走了。
为了逮回鸟子,邪教的执行部队再次闯入了小樱的家。然而在那里等候着的却是準备万全的鸟子、与收到消息迅速赶来的汀——
据说在击退入侵的执行部队后,为了打探出我和小樱被囚禁的地方,汀对那些人进行了讯问。从狂热的信徒口中套出话来,并不是那种简单的事情吧。怎么做到的呢——对于我的询问,汀是这么回答的:
<借用了一下浴室和毛巾>
<只是稍微玩了会水而已>
「我也不是很有经验,不过想从别人那里打听什么的时候,用水是最方便的呢。不会弄得太脏,也不会留下伤痕,而且还不需要特别的準备」
汀平静地回答道。即使不讲清楚,就算是我也明白他指的是水刑拷打之类的事。<一般财团法人DS研究奖励协会>事务局长,汀曜一郎——这个适合穿三件套西服的,像管家一般的男人,单看外表无法想像他是如此精通暴力。他现在用长袖衬衫所遮住的小臂上,覆满了密密麻麻的玛雅文字刺青,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可怕。
话虽如此,若不是汀巧妙地从狂热信徒那儿获取了情报、并和鸟子一同赶到的话,我就会被枪击致死,小樱也会被润巳洗脑的吧。毫无疑问我还是感激他的,但果然还是会觉得害怕。毕竟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大学生耶。
「那个,能别在我家讲这种让人不安的事情吗?」
「失礼了」
小樱的牢骚飞来,于是汀殷勤地道了歉。
我们一个接着一个从走廊出来,回到了客厅。到那里为止的走廊上也都是鞋印,四处散落着疑似是用于製造对入侵者陷阱的金属丝和空塑料瓶。墙壁上也多了几颗新钉上去的钉子,钉头还突在墙外一截,为了不挂到人而缠上了绿色的养生胶带——醒目用的应急处理。
返回客厅后,我们各自在沙发上坐下了。而汀仍然站着。
「需要我倒茶吗?」
「啊,拜託了」
「所以为什么是空鱼你来答话啊。明明这里是我家来着,我家」
儘管这么说着,小樱似乎对此也没有异议。于是汀用茶壶烧了所有人的份。
啜饮着热腾腾的煎茶,小樱发起了牢骚。
「一个个的都在别人家里为所欲为」
「非常抱歉。因为当时是紧急事态,不得已才……。破损处的修理费用,全部由DS研究会来承担」
「那就感激不尽了。能顺便帮我翻新下房子吗」
「当然可以,我们会按照您所期望的样子做的——」
「开玩笑啦……只要打扫乾净就够了」
「我说,空鱼」
安静了一会儿的鸟子,用一种很神秘的表情开口说道。
「什么?」
「庆功会,打算怎么办?」
「…………嗯?」
我和小樱定定地看着鸟子。
「哎呀,这次不是也去了里世界然后回来了嘛?那庆功会肯定要有的」
每次的里世界探险过后都要以庆功会的名义吃吃喝喝,这是鸟子谜一般的坚持。虽然一开始对这种活动感到困惑,不过因为它能让人产生回归日常生活的实感、同时也能作为一种从里世界切换到表世界的方式,我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习惯。
小樱『哐』的一声把茶碗放在桌子上,站了起来。
「好!明白了!去吃肉吧!」
「欸,但是我没有那么多钱诶」
对着畏畏怯怯的我,小樱噗地笑了。
「今天我请客啦——毕竟被你们救了」
「小樱,好棒」
「小樱女士,你最好了」
小樱朝我和鸟子各瞪了一眼。
「你俩的反应可以别这么势利吗……嘛算了,出发吧!」
「诶,现在就去吗?清洁公司的人还要来的吧?」
「我会帮忙看家的,各位请慢走」
汀这么说着,把我们送到了门口,于是我们三人就急匆匆地去吃肉了。
话虽这么说,把自家完全交给外人看管、然后出远门什么的果然还是不太妥当,万一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能马上赶回去的话可能会比较好……基于这样的判断,我们只能在最近的石神井公园站附近找吃饭的店家。
「想吃高级的肉啊」
小樱都这么说了,于是作为被请客的一方,我和鸟子二话不说去找相应的店。
因为正好有全天营业的烤肉店,于是就去了。儘管还是白天,开胃的东西就点了桃红葡萄酒。我对桃红酒的认识就只有「粉红色的看起来很甜的东西」这种程度,不过实际上比预想的要清新爽口得多,味道也很好。在那之后接连点了生火腿和炙烤肉寿司,又要了红酒,以及标价一百克两千日元左右的高级牛肉,肉汁满满的牛排在铁板上烤得滋滋作响,被三个人狼吞虎咽地分吃掉了。我觉得我们三个都是胃口很好的类型,儘管如此今天的食慾也显得格外旺盛。除了和邪教苦战以外,我们遭遇了里世界之中的危险存在之后还能活着回来,也许因为这样的原因,身体反过来在追求着营养吧。
里世界的,危险的存在……
我一边用餐刀切着牛排,一边偷偷望着鸟子和小樱的脸。她们俩是怎么看待的呢——过去亲近的女人化身为可怖的怪物现身在自己眼前这种事。
从以前开始只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那个女人,终于以鸟子和小樱也能看到的姿态出现在她们面前了。即使那两个人曾经对她有多么恋恋不捨,也应该能理解那早就不是自己所认识的人了。
到底还是要死心了吧。
也不……怎么说呢。
如果看到那样的怪物还存有留恋的话,大概也无可救药了,但即使如此也不能对她俩疏忽大意。即使是一直以来将鸟子和小樱的感伤言行全部无视的我,也清楚两个人心里对那个女人的思念有多么根深蒂固。
那个女人。闰间冴月。
她当着我们的面杀害了润巳露娜的母亲,而且还打算杀害露娜本人。虽然我们好不容易逃回了表世界,在此之后,无论是鸟子还是小樱都没再提起过和闰间冴月相关的事情。
或许两个人避开我讨论过也说不定,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知道。
桌子上小樱的手机震动起来。
「打扫好像结束了」
小樱看了一眼屏幕,说道。
「好快啊」
「早说了吧,弄坏的地方压根就没有多少」
「晓得了晓得了,别一副洋洋得意的臭屁样子」
回覆简讯后,小樱倒了第三杯红酒,说道。
「喝了这杯就回去吧,总让那家伙帮我看家也不好」
「汀先生,真的很会照顾人啊」
「因为拿的工资很多啊」
「这种时候普通地感谢一下人家又不会怎样,真不坦率啊小樱」
「唯独不想被你丫这么说好吧」
在两人借着酒意没完没了地拌嘴之际,我插话道。
「好像是有政府还是企业什么的拨了很多钱来着?」
「毕竟是安置着好几位有钱人亲属的设施啊。应该有捞到相当多的油水吧」
DS研究会是从一九九○年代开始存续的团体,秘密地看护着因里世界的影响而在身心上产生恐怖变异的牺牲者。这些人原本是企图探索里世界的企业高层、政府议员,以及研究人员等等。负责照顾被破坏到连治疗方案都没有的牺牲者们的DS研究会,直至今日仍在接受由他们的亲人所提供的资金援助。而汀作为责任人,似乎因此过上了相当优雅的人生。
小樱和DS研究会一道工作,我们在里世界捡到的异物也都是由DS研买下的,所以现在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饭,也不得不说是从那丰厚的油水中分了一杯羹的缘故。
窗外已经是傍晚了。漫不经心地望着从车站涌进涌出的人流,我发觉自己在无意识地寻找那个女人的身影。
我皱起眉头,将视线投向玻璃杯里剩余红酒的液面。因为被闰间冴月的幻影纠缠不清了一段时间,警惕感完全成了习惯。那个还真是让人烦躁。
「怎么了吗?」
鸟子问道。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表情变了吧。
「想心事」
「在想什么?」
「……昨天的事情」
我不想老实回答,就岔开话题了。
「啊啊……。确实相当惨烈呢,那个」
鸟子也双眉紧锁地说道。这一次好像没注意到我的矇混过关。
昨天,我们去了位于溜池山王的DS研究会大楼。为了对露娜的邪教进行事后处理——那是只有我和鸟子才能做的工作——而被叫了出来。
明明连闰间冴月都没有见过、却对她心醉神迷的麻烦死忠粉,润巳露娜(本名似乎并不是这个;虽然汀有说起过但我忘了),利用来自里世界的催眠音声洗脑他人,从而将他们变为自己的信徒。虽然润巳露娜本人被她憧憬的闰间冴月打败并陷入了人事不省的状态,但受其牵连而组成的邪教集团还残留着。
汀和鸟子压制住的信徒被收容在DS研究会的医疗设施中。我们一进入病房,便看见身上挂满外伤治疗用的纱布和绷带的男男女女成排地横躺着,带着明显的敌意瞪着我们。
要解除他们被施加的洗脑效果,则需要我和鸟子两个人的力量。我的右眼,能看到信者脑袋里缠绕着像生物一样的露娜的<声音>;在我注视它的时候,鸟子则用左手抓住<声音>并将其拔出。当刺在耳朵当中的那东西被硬生生扯出头部时,信者们的神情就像刚从梦中醒来那般变得呆怔。紧接着无一例外地,那样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得绝望。
「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思想控制真是太幸运了啊」
小樱在后面看着我和鸟子一个接一个地拔出<声音>的样子,如此评论道。
「幸运?你说这个吗?」
鸟子疑惑地嘟囔着。被拔出<声音>的原信徒们,似乎仍然保持着被润巳露娜洗脑期间的记忆。一些人因为突然的丧失感放声大哭,或是意识到自己曾处于异常的精神状态而抱起了头……也许有人在洗脑期间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或者抛弃了家人和朋友吧。病房里不断传出绝望的呻吟声,随着数量的逐渐增加,成为一副极其令人厌恶的景象。
「虽然润巳露娜的洗脑很强,短时间内就能发挥效果,但是只要把它拔出来就能解除,所以善后处理还算轻鬆。如果不是这种里世界的东西、而是普通的洗脑的话,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去消除本人被灌输的信念(deprogram)。相比之下即使是这种可能还更好一些啦」
小樱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不知道是不是无意识的动作——不停地摩挲着自己的耳朵。和我一起被绑架的时候,小樱也被润巳露娜的<声音>洗脑了。看到眼前这般景象最动摇的那个人,或许不是我也不是鸟子,而是小樱吧。
但我也想起了一些事情。母亲去世以后,我的父亲和祖母因为邪教也变得疯狂。如果,能照现在这样,一股气解开他们的洗脑,我们还能恢複以前的样子吗?还是说,被破坏过一度的信赖关係,即使洗脑解除了也无法回到原来的状态呢?——那种事情,如今想也没有用就是了。
将所有人的<声音>一一拔除之后,我们已经精疲力尽了。在这些从信徒变为原信徒而变得獃滞木然的人们之间,DS研的医疗人员正步履匆匆地穿行着。前不久被钉枪打伤的那个光头医生,就那样吊着一只胳膊指挥他们。很明显人手不足,不过马上就会增加人员。汀如是说。实际上大楼里已经有好几人开始整修被邪教袭击破坏的内部装潢和设备了。当时我们累得也顾不上这些了,所以就奢侈地叫了辆计程车,各自回了家。小樱之所以对「高级肉」这么起劲,大概也是想发泄昨天的压力吧。
吃完饭,等小樱结账的时候,我们去了店外面。
「你们俩打算怎么办?要回去了吗?」
小樱问。我和鸟子对视了一眼,答道。
「总之先一起去趟小樱家吧。我还没和汀先生商量之后的事」
「这样啊」
小樱冷淡地点了点头。
我们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右边是鸟子,左边是小樱。注意到三个人并排走着的时候,稍许觉得有点违和。我并不擅长与三人以上并排走路。因为人多的话会堵塞人行道,或许会妨碍到后面来的人,于是在意的不得了。所以像这种三人同行的时候,经常是我快步赶在并排走的小樱和鸟子前面。
可能是因为我的步调慢了。往前面走点吧……刚这么想着,又觉得也没关係而改变了主意。道路并不是那么拥挤,也不必对周围一一在意吧。稍微有点醉了的我,就这样和那两人肩并着肩走下了从车站延伸而去的坡道。
秋意渐浓,空气已经相当凉爽了。月亮浮现在残留着些许青蓝色的天空中,闪耀着光辉俯视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