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猫久违地来一趟尚药局,看到悠哉的宦官还是一样待在那儿。
「好久不见了,小姑娘。天气暖和了不少呢。」
庸医悠哉地倒茶,还拿医书代替托盘端过来。猫猫心想「拜託别这样,那本书可是高级品呢」,连茶带书一把抢了过来。
尚药局还是一样,只有庸医一个人在。说成门可罗雀都还算客气了,真佩服他没被革职。
「还很冷啦。」
猫猫把洗衣篮放在桌上。
季节还有点寒意,气温低到款冬都不太敢冒花芽。会觉得天气转暖,一定是因为庸医胖嘟嘟的。
接下来的季节会忙着采新药草,在那之前猫猫想先做一件事。猫猫就是为了此事而来到尚药局的。
其实没必要一回来就忙着做这种事,但谁教对方是这种人,没办法。
「哎哟,小姑娘,才刚来就忙着做什么啊?」
看到猫猫从洗衣篮里拿出某些东西,庸医对她说。
「还问我做什么。」
猫猫从篮子里拿出来的是整套洒扫用具,以及能塞多少就塞多少的竹炭。
「来打扫这间屋子吧。」
猫猫两眼一亮地说。很伤脑筋地,看来水莲两个多月来的磨练内容,已经深入了猫猫的骨髓里。猫猫在翡翠宫无事可做,于是来到了最能让她随心所欲的这个地方。由于她早就觉得这里打扫得太混,一旦燃起了干劲就停不下来了。
「咦?」
庸医的神情一口气变得阴暗,但猫猫才不管那么多。
庸医不是个坏人,不如说根本是个好人。
但猫猫认为好人不代表做事能力强。
在庸医常驻的房间后边有间药材库,那里三面墙壁都是葯柜,对猫猫而言如同极乐凈土,但不是处处都让她满意。
那里常备着许多药材,但都是庸医在用。也有不少药材没有定期使用而蒙上灰尘,或是被虫啃食。
而对乾货药材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湿气,一个不注意立刻就腐败掉了。天气一变暖,湿气也会变重。在那之前不打扫乾净,之后会后悔莫及。
猫猫并不喜欢打扫。
她常来尚药局是因为这里有很多事情可以消遣,也没必要帮忙这里做事。
但她非做不可。
猫猫一边燃烧着此种使命感,一边挥动掸子。她觉得自己似乎完全被水莲影响了,但没办法。
「小姑娘,妳不用特地这样做,打扫这种小事可以请别人来……」
由于不太有干劲的庸医讲出这种话来,害猫猫忍不住露出平常看壬氏的那种眼神。简单来说,就是好像在看长满孑孓的水滩的眼神。
「噫!」
庸医颤抖着八字鬍,毫无威严可言。
(不好不好。)
虽然是庸医,但毕竟是长官,相处时好歹表面上得装出点诚意,否则下次来时可能没有煎饼吃。
后宫的点心就是甜的太多,鹹的太少。
「拜託别人做是可以,但如果有人把药材掉包该如何是好?」
「……」
庸医沉默了。
如果要这么说,那么现在猫猫这样擅自进出打扫也有问题,但她只字不提。她可不能被赶出去。
与翠苓关係亲昵的医官似乎因为曼陀罗花少了一点而不免受罚。不过高顺说因为他本人医术出色,因此不至于遭到解僱,只罚了个减俸。猫猫把尘埃拍掉后,将柜子一一打开,用干布把里面擦乾净。她丢掉明显已经变质了的药材,将名称记载在木简上。药材用新的包葯纸重新包好,放回原位。
动作比较激烈的事就叫庸医去做。猫猫的脚尚未完全康复,而庸医有点过胖,正好当作运动。
(用的纸品质真好。)
能够长期保存的纸很贵,市面上贩售的纸几乎都是用完即扔的粗品。不但只能使用一次,而且无法保存,因此庶民常常都是用木简记事。木柴到处都有卖,其中有些会切成薄片以利于点火,大家就拿来写字,用完后可以直接当柴烧。
以往这个国家甚至曾经将纸张出口到国外,但先帝……正确来说是他的母后,也就是女皇下令禁止砍伐高级纸张的原料树木。虽然现在法令多少鬆了点,但砍伐量仍然不够多。
为何女皇要禁止砍伐树木?据说当时没有一个官吏不要命到敢去问这个问题。
而由于现在仍然受到限制,猫猫认为应该有着某种理由。
因此,目前除了部分高级品之外,都是用其他木材、草类或破布等等造纸。由于这些方法提炼的原料不如树木来得多,而且加工过程费时费力,因此价格昂贵,于是一堆製造过程偷工减料的粗品,导致一般民众都认为纸张又贵又不好用,评价不佳。
所以纸张虽然比较方便,普及率却不到一半。
「呼。」
「打扫完了吗,小姑娘?」
看到猫猫喘一口气,庸医高兴地出声问道。
「不,还剩一半。」
「……」
毕竟种类太多,一天打扫不完,猫猫将其余工作摆到隔天再做。
她将带来的竹炭放在房间里除湿。由于数量还是不够,她请庸医再多订一些。
庸医好像累了,一边咚咚捶着肩膀,一边在橱柜里翻翻找找準备点心。他从陶制酒壶倒些果子露到杯子里端过来。
「累的时候就是要吃甜食。」
他说着,用竹匙切开栗子金团放在纸上,拿给猫猫。
(这个大叔真是个大少爷。)
地瓜在这个季节很少见,不易入手,但他不但端出地瓜做的金团,还理所当然似的拿高级纸张代替盘子装点心。
猫猫捏起金团一口吃掉,看着沾有圆形油渍的纸。纸张表面光滑,品质相当好。
「太医用的纸品质真好。」
「哦!看得出来吗?」
猫猫只是随口说说,但庸医显得很有兴緻。
「这是我老家製造的纸,有进献给宫廷哟,了不起吧。」
「真了不起。」
既然能像这样放在这里,当然就是如此了。
不过话说回来,猫猫不是客套,是真的觉得这纸很好。阿爹药铺用的包葯纸,每次都是从用完即扔的粗品当中选购比较像样的使用。为了防潮以及防止药粉洒落,猫猫很想要这种纸,无奈考虑到客层,必须从药材以外的地方削减成本,否则要砸饭碗了。
(能不能用熟人价格算我便宜点?)
猫猫一边想着这种有点狡猾的事,一边喝果子露,温温的甜味滑过喉咙。猫猫觉得跟金团不配,于是烧了热水泡茶。尚药局出于规定永远在生火,所以在这种方面很方便。
「老家是全村一起造纸。也有段时期考虑过歇业,幸好勉强撑了过来,真是太好了。」
猫猫没问,庸医就自己一点一滴地说了起来。
从前只要製造纸张就能赚钱,所以他们不断伐木,将木头砍成木屑,专心造纸。由于比起在国内贩售,卖到国外更能赚钱,于是他们不断将纸张当成贸易商品出口到国外。庸医说在他小时候,家里富裕到想要多少甜点心都买得起。
然而可能是树大招风,他们触怒了女皇,再也不能砍伐原料树木了。不得已,他们用了其他材料造纸,然而作出来的东西品质粗糙,连贸易商都因此发火,后来就不再找他们合作了。
听说之后的生活与之前一帆风顺的日子不可同日而语,庸医的祖父当时是村长,说是整日遭到村人责备,要他想想办法。
村长认为要像以往那样继续造纸是不可能的了,然而其他人没豁达到能接受这种现实,听说一直把郁积的怒火发泄在村长与他的家人身上。
猫猫一边咕嘟咕嘟地把茶注入杯里,一边听他说。
「最让我寂寞的,是姐姐去了后宫。」
他们原本是在适于造纸的地点建了村子,既然已经无法造纸,留在旧地就没用了。他们决定搬家,无奈钱不够用。
他说就在那时,后宫正在徵求宫女,于是姐姐就离家了。
「她笑着说什么『我去成为国母』,结果我一直没能见到她。」
到了新的土地又有一个问题,就是设备如何筹措。这需要更多的钱,于是接在姐姐后面,连妹妹都说要去后宫。
「没办法,只好由我来了。」
后宫规模一扩大,宦官也得跟着增加。宦官向来比宫女更缺人,他说卖到了个好价钱。
(想不到他吃了这么多苦。)
猫猫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喝乾了茶。
打扫这种事,总是越做就看到越多骯髒的地方。葯柜两日就打扫完了,但接着让猫猫在意的是隔壁房间。
庸医好像有勤于打扫,但注意不到细节。猫猫清掉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又仔细把墙壁擦乾净,就这样用掉了三日,接着换维修各种器具。
器具的数量比想像中多多了。令她难以置信的是,庸医居然把不常用的器具全塞到了一个房间里。
(真是太浪费了。)
猫猫还以为隔壁房间空着没用,想不到对她来说是堆满了宝山。里面还有一大堆的医书,猫猫一脸欢欢喜喜地收拾,庸医则是一脸不情不愿。
就这样,猫猫跟翘着嘴的庸医一同开始打扫至今过了七日。其间,猫猫也有替玉叶妃试毒,不过没出什么事。
眉毛弯成ㄟ字的庸医正在磨葯时,一位宦官来了。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捎了信带过来。
「哦,这是……」
庸医心想这下可以偷懒,喜孜孜地打开信纸。
「是谁寄来的?」
虽然摆明了是客套话,但猫猫还是问了一下。
「妹妹寄来的。」
庸医把乾巴巴的纸张拿给猫猫看。猫猫心想这纸的表面简直像海苔,就跟市面上看到的粗品一样。
(记得他说过家里在造纸。)
是否因为是寄给家人,所以觉得用粗品就够了?猫猫正在这么想的时候──
「!」
庸医大惊失色,死瞪着纸面看。
猫猫心想他是怎么了,站到身旁一看,只见庸医突然变得垂头丧气,然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低垂着头,把信纸扔到了桌子上。
『家里可能要失去御用工匠的地位了。』
信上简短地这么写着。
数日前,庸医才刚跟猫猫自夸过,说老家为宫廷提供纸张。
「怎么会这样呢?上次好不容易才说今后可以生产更多纸张的啊。」
有没有御用工匠这个头衔,会大幅影响到今后的销量。高级纸张都是上流阶级的人士在用,对御用工匠这个称呼一定很没抵抗力。
「太医说可以生产很多纸张,是表示设法节省了工序吗?」
猫猫偏着头,摸摸表面发硬的信纸。
「我们才不会那么做呢,她说家里买了牛,得意地说要用来做工。用牛代替人力会有什么不同吗?」
造纸工序中有很多劳力工作,以牛代劳或许能让製作过程轻鬆点。
「可是就这张纸看来,我不觉得有作出能献给宫中的品质。」
猫猫甩了甩庸医收到的信。
品质粗糙低劣的纸张,只要稍微弄湿恐怕就会破掉。而且表面起毛,让毛笔字变得模糊难辨。
「……」
看庸医陷入沉默,似乎也知道这是粗品。
「……真不知该怎么办啊。」
庸医把头搁到了桌上。
猫猫心想这下不是打扫的时候,观察着信纸的表面。
市面上贩售的粗品含有大量杂质,草的纤维常常没处理好,想必是因为没细细捣碎就拿来造纸,导致纸葯不能好好凝固而变成碎块。
然而就这张纸来看,纤维似乎捣碎得很均匀。而且厚薄适中,看得出来捞得很小心。然而表面却起毛,四个边角一拉就裂。
猫猫偏着头重读信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