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记忆重回脑海。
在无数的黑白光景中,只有那里总是染上了淡红。在自己那比起他人更不清晰的视界中,只有那里鲜明地闪耀光彩。
拈起围棋或将棋棋子的指尖,与染红的指甲相映成趣。
她那不拖泥带水,从不受局势所迷惑的棋步,让所有人无不举双手投降。看似无趣地看着他的傲岸女子,是个名为凤仙的娼妓。
他有时会为了交际应酬去青楼,但老实讲,他毫无兴趣。他不会喝酒,对二胡或乐舞也都不感兴趣。不管穿着打扮得多美,看在自己眼里都只是涂白的围棋棋子。
从以前就是如此。
他不会分辨人脸,现在已经算好多了。
以前不但认错亲娘与奶娘,连男女都分不出来。
父亲认为此子无能,变得成天在年轻情妇那儿流连忘返。
母亲看到丈夫不愿陪伴连自己长相都分辨不出来的儿子,把关心都放在情妇身上,于是想方设法,想讨回丈夫的欢心。
就这样,他虽生为名门长子,但幸运地得以活得奔放自在。
他沉迷于学艺习得的围棋与将棋,听人说些街谈巷议,有时还耍点恶作剧。
他在宫廷让青色蔷薇开花,也是听了叔父的说法才会想试一试。
只有活得笨拙但能力优秀的叔父了解自己。
叔父教他认人时不用看脸,可以从嗓音、举止或体格去记。他将身边的人比作将棋的棋子,结果非常好懂。不久他开始将不感兴趣的人看成围棋棋子,慢慢熟识的人看起来则像是将棋棋子。
当他将叔父看成龙王棋时,他重新体认到叔父果然是位俊材。
他没想到原本当成游戏的围棋或将棋,能用来发挥自己的才华。
幸运的是多亏家世显赫,让他明明没有武艺,却突然就受任成了主官。即使自己能力差,只要能让部下各尽其才就绰绰有余。用人当棋子下将棋,必定比什么游戏都还要好玩。
就在他于游戏与军务双双树立着不败纪录时,他受到一名坏心眼的同僚推荐,与传闻中的一位娼妓对弈。一方是在青楼无人能及的凤仙,一方是在军府无人能及的自己。
无论哪边落败,观众都会看得高兴。
终究是井底之蛙。
彷彿狠狠给抱持此种想法的自己一巴掌,凤仙战胜了他。虽说自己执白棋,是后攻,但双方阵地差距却是压倒性的。优雅地涂红的指甲,漂亮地重挫了对手的锐气。
自己不知道有多久没输棋了,与其说是懊恼,那种毫不留情的进攻手法反倒让他大呼痛快。她一定是气他瞧不起自己吧,从她一语不发,连一举一动都显得冷淡的样子就看得出来。
他忍不住捧腹大笑,旁人见状都吵闹起来,以为他疯了。
他笑中带泪地看看毫不留情的娼妓的脸庞,发现不是平素的白棋,而是一脸不悦的女子容颜。人如其名,她有着一双有如凤仙花般一碰种子就要爆开,不让人亲近的眼睛。
原来人是有着这样的容颜?
在那个瞬间,他初次体会到这件理所当然的事。
凤仙对身旁待命的见习小丫头耳语几句,女童啪哒啪哒地跑开,去拿了将棋盘过来。
初次见面连声音都不让人听的高傲娼妓,沉默无语地提议再下一盘。
这次我可不会输。
他捲起袖子,将棋子摆在棋盘上。
名唤凤仙的女子,是个一身只有娼妓傲骨的女子。可能因为她是在青楼出生的,她说过她没有母亲,只有生下自己的女子。在烟花巷,娼妓当不了母亲,所以她才会用此种说法。
两人只是反覆下围棋与将棋,这样的幽会不知持续了几年。
然而,相会的次数愈来愈少了。
才华出众的娼妓,在受欢迎到了某种程度后,会开始藏而不卖。
凤仙也是其中之一。
她冰雪聪明但严厉过度的待客方式,虽然不是任谁都能接受,但似乎受到部分好事家的欢迎。
真是什么样的喜好都有。
价码也水涨船高,三个月能见一次面已很勉强。
他难得有机会去青楼,发现凤仙依然一副不爱理人的面容,正在染指甲。
托盘上放着凤仙花的红花与小草。
他问这是何物,「此乃猫足。」凤仙答道。据说这种植物还可作为生葯,能够用来解毒或治疗虫咬。
有趣的是,它跟凤仙花一样,成熟果实一碰就会爆出种子。
就在他拈起黄色花朵看看,心想下次可以碰碰看时……
「大人下次何时会来?」
凤仙开口。
每次只愿意说千篇一律的揽客词句的女子,难得会说这种话。
「我三个月后再来。」
「我明白了。」
凤仙让见习小丫头把指甲染料收走,开始摆起将棋的棋子。
他就是在那段时期听说了凤仙的赎身之事。
与其说是娼妓的身价,不如说那人只是故意与竞争对手作对,才开出更高的价码。
自己虽然作为武官飞黄腾达,但继承人的地位被异母弟弟夺走,实在付不出那种金额。
该如何是好?
忽然间,一件坏事闪过脑海,不过他即刻打消这种念头。
那是万万不可做的一件事。
隔了三个月再来青楼,凤仙坐在围棋与将棋的两个棋盘前。
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说:
「偶尔来赌一场如何?」
如果你赢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如果我赢了,我要什么你都得给。
「棋盘任由大人挑选。」
他在将棋上较有优势。
但他却坐到了围棋的棋盘前。
凤仙说想专心对弈,便让身旁的小丫头退下了。
后来还分不出谁赢,一回神时两人的手已交叠在一起。
凤仙没有半句情话,自己也不善于甜言蜜语,就某种意味而言,算是同类。
只是,凤仙在臂弯中喃喃说了:「我想下围棋。」
他也一样,很想下将棋。
然而后来似乎造化弄人。
与他感情深厚的叔父遭到罢黜了。那人还是一样活得笨拙。
父亲骂他丢尽家族的脸。
虽然没有殃及家族,但父亲似乎讨厌他受到叔父影响,命他去地方游说,短期内不许回来。
其实可以充耳不闻,但日后可能会引来麻烦。
身任武官的亲爹,既是父亲也是上司。
他只能勉强寄封信给青楼,说自己大约半年就会回来。
那时他已经收到信,听说赎身之事告吹了。
他以为暂时不会有问题。
万万没想到竟然花上了三年才能回来。
回到家中,在他那堆满灰尘的房间里,随便搁着一大叠的书信。
绑在信上的枝桠已经枯死,让人感觉到岁月如梭。
其中有一封信不知为何留下了拆封过的痕迹,他看了看,里面写着千篇一律的固定文章。然而在文章的角落,沾着暗红色的污渍。
他看看放在旁边,半开着口的束口荷包。上面同样沾着暗红色的污渍。
打开一看,里面有两块用骯髒的纸张包住,看不太出来是小树枝还是土块的东西。其中一块非常小,好像一捏就要烂了。
他检查了一下小树枝前面附着什么东西,才终于弄明白它是什么。
他花了太久的时间,才察觉这就是长在自己手上的那十根东西。
听说时下流行一种诅咒,称为断指。
他将两根小树枝重新包好,放进荷包收进怀里,然后快马前往烟花巷。
明显比以前破败的熟悉青楼,只剩一堆围棋棋子。那个宛如凤仙花的女子不在,他从声音听出拿扫把打自己的人是老鸨。
凤仙已经不在了。老太婆只说了这一句。
被两大青楼断绝来往,让店家名声扫地,信用跌入谷底的娼妓,除了像暗娼一样接客之外无路可走。
难道他不知道这种女人会步上何种末路吗?
随便想想就会知道,然而满脑子只有围棋与将棋的自己没能想到这个答案。
他只能趴在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声号哭,但一切都太迟了。
全都怪自己思虑不周。
罗汉扶着还在抽痛的头,从床铺上撑起身体。
他有看过这个房间,虽然华美但不会过度奢华,而且满室芬芳。
「大人醒了?」
罗汉听见了柔和的嗓音。一张白棋般的脸庞出现在罗汉面前,他听声音认出了是谁。
「梅梅,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向绿青馆的一名娼妓问道,她以前是凤仙身边的小丫头。
罗汉想起那时候原本待在凤仙身边,后来退下的女童应该就是梅梅。她偶尔会用笨拙的动作摆围棋,所以罗汉陪她玩过。每当罗汉称讚她有天分时,她总是忸忸怩怩的。
「是某位贵人派来的人将您留在这儿的。话说回来,您的脸色真是吓人,不知该说是红的还是青的。」
在绿青馆愿意好好接待自己的只有这位娼妓,罗汉每次来都被带到梅梅的房间。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啊。」
因为女儿喝得爽快,他还以为不是很烈的酒。
罗汉不懂酒的种类。
才喝一口,喉咙就烫到好像要烧起来了。
由于身旁有个水瓶,他没用杯子,直接拿了就喝。
呛喉咙的苦味在嘴里扩散,使他忍不住吐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啊!」
「好像是猫猫调配的哟。」
梅梅用袖子遮着嘴,可能是在笑。
这应该是宿醉葯,但这样做让人彷彿感觉到一丝恶意。即使如此,罗汉仍然不禁笑逐颜开,这样很奇怪吗?
水瓶旁边有个桐盒。
「这是……」
过去,做为恶作剧的战利品,他曾经将此物附上一封信寄来。打开一看,里头放了一朵乾燥的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