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讲,关于先帝,没听过一件好传闻。先帝有着昏主、昏君、女皇的傀儡等各种恶名,但在后宫内最有名的恐怕是恋女童癖。
光是想到皇太后与当今圣上的年龄差不到十岁,就百口莫辩了。的确,世上屡屡有人迎娶幼妻。有的是政治联姻,其中还有一些採取欠债卖身的形式。但是在后宫此一妙龄女子云集之处,先帝却只沾染少部分的年幼女童。
不用说,就是个狎玩女童者(萝莉控),猫猫对先帝的观点仅止于此。
皇太后说她可能下了诅咒,但猫猫觉得就算真有那种念头,或许也无可厚非。
皇太后的腹部留着产下当今圣上时切开的伤痕。当时的皇太后身子尚未发育完全,产道窄小,除了剖腹之外别无他法。而猫猫那不幸的阿爹,就为了接生而被人给阉了。
也许是因为付出了这种代价,当今圣上成长得健康茁壮;皇太后也是,儘管留下了手术疤痕,但后来又生了一胎,也就是皇弟。
但是,猫猫经常于无意间想到一事。这是大不敬的想法,而且只要胆敢说出口,搞不好会被顶头上司就地处决。
也就是──皇弟是否真为先帝之子?
猫猫记得皇弟的年龄比自己大一岁。按照她的计算,当时皇太后即将步入三十大关,别说女童,早就到了连少女都称不上的年龄。
猫猫无意深究此一问题,就算得知真相,她觉得也只会使自己立场尴尬。
皇太后后来说出了这样的话:
「若是可以,我想另外换个地方说话。」
于是,猫猫此时此刻人在后宫之外。说是这么说,但还是在内廷之中,就是主要供皇上、众皇子以及皇后居住的区域。现今后宫有上级妃,但没有正宫皇后。
当然,猫猫不可能只身前来这样的地方。
大概本来就有此打算了,他们设下了四位上级妃齐聚一堂的聚会,採用茶会的形式。真是铺张。方才猫猫见到了贵为上级妃之一的里树妃,只见她紧张得全身僵硬,活像个机关玩偶。猫猫双手随意合十,为怯懦的嫔妃祈求武运昌隆。
「真不知太后是何尊意。」
樱花叹了口气。她穿着料子剪裁比平素更好,但不至于太过华丽的衣裳。猫猫也跟她一样。随同玉叶妃前来的侍女有红娘、猫猫,以及那三位姑娘。宫殿就交由侍卫当中信得过的几位宦官看守。
「就是啊……」
上级妃各自分配到了房间。虽说没有走多少距离,但茶会终究是众家女子争奇斗豔的场合。玉叶妃随身物品带了不少,帮忙的三名宦官都是双手拿着包袱。
猫猫认为这样已经够多了,但梨花妃却带了五名宦官,楼兰妃则是八名宦官,让她敬谢不敏。附带一提,里树妃的侍女让四名宦官拿包袱,看到这样都露出非常不甘心的表情。
分配到的房间通风良好而凉爽,屋里备有果子露以及水果等等。猫猫咬一口,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大家才开始吃喝。猫猫认为太后不会下毒,她这么做只是履行义务罢了。她心想人家準备的东西不吃反而失礼,于是吃了一点,发现準备的果然是好东西。水嫩多汁的葡萄可能是用地下水冰过,在嘴里清凉畅快地迸开。
在茶会开始前还有点时间,玉叶妃要大家放轻鬆慢慢等。娘娘自己也在稍微打盹。孕妇本来只在怀孕初期容易嗜睡,但玉叶妃的此种癥状还在持续当中。为了避免把髮型弄歪,她坐着闭目养神,不过椅子上放了捲起来的棉被好让姿势舒服点,脖子上也卷了一圈塞有棉絮的布袋。
红娘早已备妥了提神用的水与补妆用具。所幸公主也一起睡着了。
樱花的意思似乎是说,明知嫔妃有孕却还邀她参加茶会很奇怪。
「这方面太后想必是会有所照应的,但还是有点……」
儘管玉叶妃有孕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坐在一起饮茶时,还是有可能蹦出一些无心的询问。
(梨花妃是不可能,里树妃应该也能剔除掉。)
梨花妃与玉叶妃向来藉由双方不相往来的方式,避免发生无益的冲突。梨花妃虽然心高气傲,但相反地并不常侮蔑他人,而玉叶妃与血统高过自己的梨花妃起争执,也绝不是聪明的选择。
再说,猫猫感觉到梨花妃也已经有了身孕。梨花妃自然了解若是对玉叶妃提起那类话题,自己也无法倖免。
至于里树妃,她连面对玉叶妃都惶恐不已了,想必不会有问题。若是有,只担心侍女会不会逾矩,但嫔妃身边只会有侍女长跟着。猫猫认为那个曾负责试毒的侍女长不会好管閑事到在这种场合插嘴。
这么一来,问题就只剩个性不明的楼兰妃,以及茶会用意不明的皇太后。讲到楼兰妃,除了穿着打扮招摇之外,有趣的是竟连半点谣言都没传出来。就连相较之下稍微不显眼的里树妃,猫猫都听人家说过她在看书时流鼻血昏倒了。至于是何种书籍就别追问了,猫猫那时一边听人说话一边做如此想。
「猫猫。」
红娘叫住了她。
「侍女长有何吩咐?」
「今日妳不用为茶点试毒了,我来就好。妳应该明白形势如此吧。」
「是。」
换言之,她们必须用态度证明自己相信「太后宴客的饮食不会有毒」。因此,如果特地让试毒侍女随行会有所冒犯。只是这样如果真的出事,责任的归属就成了一个问题,因此作为折衷办法,才会让侍女长也享用与嫔妃同样的茶点。
实在是麻烦透顶。
「至于妳,皇太后表示想借妳一用帮个忙。」
红娘微皱着眉头。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猫猫。
「妳是不是又惹来了什么问题?」
「……」
猫猫不知道能否开口,结果无言成了答案。
「无妨,反正我想妳也不便明说。」
「不过……」红娘补充一句。她快步逼近猫猫,让猫猫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咚的一声,红娘把手撑在墙上挡着她。
「妳可别做出背叛玉叶娘娘的事来喔。」
「……小女子不敢与红娘侍女长为敌。」
「那就好。」
说完,红娘与猫猫拉开点距离,脸上浮现了温柔到罕见的笑靥。
「毕竟我也想跟猫猫保持良好关係嘛。」
「说得是。」
果然不愧是玉叶妃的贴身侍女──猫猫心想。她痛切地体会到,不管那三位姑娘有多懵懵懂懂,只要有这位侍女长在就万事安心了。
「那么请随我来。」
日前与皇太后一同来到宫殿的中年侍女来传召猫猫。猫猫尾随其后。
走在迴廊上,就看到了六座宫殿。外围有几栋楼房,从窗户与柱子的配置方式,可以看出之间有着细微的区分。
「在那边的后宫建成之前,这里曾发挥过后宫的功能。」
「原来是这样呀。」
侍女好像早就知道猫猫心里的疑问,如此说了。这样想来,六座宫殿应当是嫔妃的住所,后面的楼房则是其他宫女的住处了。
侍女后来没再说什么,不停往前走。她们通过宫殿与宫殿之间,走进后面的楼房。屋里没有人的蹤迹,但打扫得窗明几净。猫猫忍不住用手指滑过窗欞,连一点灰尘都没沾上。
楼房面朝中庭。枯山水的细沙碎石上刷出了整齐美丽的纹路。猫猫彷彿看到侍女恨恨地望了它一眼。
「就是这儿。」
楼房的中央,有个比其他地方稍稍大上一点的房间。侍女慢慢打开房门。
一开门的瞬间,一股独特的臭味钻进了猫猫的鼻腔。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探头往房内一看,发现整洁的房间里瀰漫着奇妙的气氛。
床上的被子掀开着,一半掉到床下。桌上放了好几支毛笔,地板上也有。地板上不知为何沾着奇妙的污渍。猫猫不经意地往墙上一看,发现墙壁有点发黄,似乎贴了壁纸。
侍女站在门口,一步也没往里头走。大概是因为只消踏进去一步,灰尘就会满天飞了。
迴廊打扫得那么乾净,屋里却积满灰尘。是否因为不愿破坏过去住在此处之人留下的痕迹,所以谁都不曾进去过?
「这里是?」
「是无上皇时代,一位从宫女当上下级嫔妃的贵人住过的地方。」
侍女维持着冷漠的视线,淡淡地告诉猫猫。
「这儿就是过去唤作女皇的贵人住过的房间,是先帝自小长大的地方,同时也是驾崩的地方。」
猫猫这下明白她为何语带憎恨了。
侍女后来换了个地方,将事情解释给猫猫听。这是个无人经过的房间,从窗户可以瞧见皇太后与嫔妃们的茶会情形。一旦发生任何事,她们都能立刻赶到。
她说晚年,先帝与女皇常常关在那房间里。先帝不知是否气力衰颓了,据说总是在那楼房里逗留,好似沉浸在回忆中一般。
女皇死后,先帝也像是追随其后般咽了气。就是在那房间里──
女皇虽然看起来身子硬朗,其实早已到了寿满天年的岁数。先帝虽不到那般地步,但比起其他人已堪称长寿。庶民尤其是农民,能活过六十岁就算年高德劭了。
这哪能称得上诅咒?猫猫满脑子的疑问。
「我告诉过太后这并非诅咒。」
侍女神色肃穆地说。
但她说皇太后摇头否定。皇太后说是自己下的咒,说她长年以来,每晚都希望先帝消失。
「有什么根据可以证明下了诅咒吗?」
侍女的神情一瞬间蒙上阴影。她似乎心里有底。
「皇帝于魂归西天之后,玉体会在陵庙安置一年。」
有些时候死者会因为某些错误而复活。猫猫想起那个用曼陀罗花骗倒自己的宫女。
虽然这也是一个原因,不过最初的原因,应该是坟陵没能赶在皇帝崩逝前完成。只要像这样延缓时日,就无须急着赶工了。
「翌年,皇上与安太后为了安葬先帝,前去恭迎玉体,谁知──」
她说皇帝的遗体没遭虫豸啃食,也没干燥缩水,与驾崩之时几乎是同个模样。
猫猫的眉毛跳了一下。
「换言之,就是并未腐败了?」
「正是。虽然陵庙即使在夏季依然凉爽,但也不至于……」
若是冰封还另当别论,遗体放在常温下会引来虫子,会腐败,也会干燥。
但她却说完全没有这类现象。
「据说皇上也露出了不解的神情,甚至以为是有人拿精巧的偶人掉包了。但结果千真万确,就是先帝本人。皇上与太后同样前去恭迎太皇太后时,太皇太后的模样令人不忍说出口,但那才是正常的情形。」
猫猫感觉方才还显得坚毅的侍女,似乎害怕了起来。
(原来如此啊。)
虽然只不过是没有腐败,但已足以让人感到诡异了。只要是人,都将归回尘土,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农民都一样。猫猫不认为出生贵贱不同,就会连原料都不一样。
「再过不久,那栋楼房就要拆除了。想请妳在那之前查查。」
先帝崩殂至今大概过了六年,遗体安置于远方陵墓,可以说能让人深深回忆的处所只剩下那栋楼房。在拆除之前若是不让真相大白,皇太后心中恐怕会永远留下疙瘩。
坦白讲,猫猫心里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恕小女子斗胆,可否让小女子进入那个房间?」
「这……」
看来侍女无法擅作主张。
「我明白了,我去问问。」
侍女一边望着窗外观察茶会的情形,一边说。
当晚,猫猫没回翡翠宫,而是去了久违的壬氏住所,为的是翌日再去一趟那个满是灰尘的房间。虽说得先徵询皇帝的许可,不过只要皇太后开口,八成会获准。听说将由壬氏等人做见证,不知不觉间事情就这样传到他们那儿去了。也许是水莲做了中间人。
坦白讲,猫猫很怕回去看到侍女长的反应。
(应该说是以往太宽容了。)
红娘身为侍女长,立场上必须保护玉叶妃。像猫猫这种搞不清楚是玉叶妃还是壬氏的贴身侍女,还成天往水晶宫跑的丫鬟,肯定不得她的心。
猫猫有时也搞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立场。最起码,她并没有要害玉叶妃的意思。但也不会因此就帮她陷害其他嫔妃。
猫猫以前使用的房间已经给别人用了,因此今日人家让她借用水莲的房间。虽然猫猫有点怕那位初入老境的侍女,但也只能告诉自己她不会害人。
「来,这衣裳妳换上。」
猫猫换上了拿到的原色衣服。水莲的房间位于壬氏住所的一隅,是两个相连的房间。他们请人紧急运来了简单的床。这儿比翡翠宫侍女的房间豪华许多,摆设着可爱的日常什物。
「其实小女子睡罗汉床就够了。」
「让妳睡在那种地方,我可要不好意思了。」
被她这么一说,猫猫也不便说什么了。水莲奢侈地把蜡烛点得灯火通明,正在看书。摇曳的烛光感觉很伤眼,但看到她开心地翻页,猫猫觉得出言劝阻好像不知趣。
「猫猫如果想看点书,可以去里间找来看。」
「也好。」
书籍得来不易,有机会读就该读。猫猫希望能找到引得起她兴趣的书,走进隔壁房间。相较于放床的房间整体呈现可爱的氛围,里间这边放了很多东西,整理得井然有序。书架就在房间的墙角。猫猫一边注意不要把灯火靠得太近以免烧到书册,一边随手翻阅。然后啪一声,把书阖了起来。
「……」
其实不用多想也知道,水莲与猫猫喜好的类别似乎大相逕庭。言尽于此。
(竟然会看这种书,还真是人老心不老。)
猫猫如此心想,正打算回去时,眼睛瞧见了放在一旁的小箱笼。箱笼看起来有点年代了,不过边缘綉了金线,而且似乎有人勤于补涂柿漆。
「妳好奇这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