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药局的气氛和乐融融。
「这小家伙聪明得很,吃小鱼都不吃头尾跟内髒的。」
阿爹才来尚药局没几日就变成这样了。庸医一察觉自己没办法摆出前辈架子教些什么,就不断教阿爹罗门一些跟医学无关的事情。阿爹人好,每次都会认真地应声附和,让猫猫觉得庸医的八字鬍好像活力十足地往上翘了起来。
阿爹也没好到哪去地说:
「这样啊,但就是这种苦味好啊。」
然后把庸医撕下的小鱼碎块放进嘴里。阿爹教过猫猫不可以浪费食物,但是做到这种地步,看了实在觉得有点丢脸。猫猫心里虽想「这儿又不是烟花巷,不至于饿着才是啊」,但从没阻止过他,因为她知道阿爹天性如此。
博学强记,闻一知十的当世天下神医,竟是如此无欲无求的纯朴男子。对他而言,就连毛毛的剩饭都是佳肴。
猫猫正在调配艾灸要用的艾绒,是用事先捣过的艾草晒乾作成的。虽然作起来费工,不如花钱让人送来比较轻鬆,但反正在后宫就能採到材料,而且也能当成来尚药局的借口。
即使阿爹来了,猫猫的差事也没变。
「就跟之前一样,猫猫基本上的差事还是要做。」
是红娘如此提议的。脑筋死板的侍女长看样子是真的很不喜欢罪人。
因此猫猫本以为阿爹会悠然自适地在尚药局消磨时光,但似乎也不一定。他不时会被宦官叫去其他地方。猫猫认为应该是壬氏的安排。
阿爹没说过自己要去哪里或去了哪里,但猫猫能猜到八成。
后宫除了玉叶妃,至少还有一位孕妇。既然进了后宫,阿爹就得公平对待每位嫔妃。
猫猫虽是玉叶妃的侍女,但这样反而让她如释重负。她也希望梨花妃这次的娃娃能平安长大,为此得先让她潜心照料自己,好好生下孩子才行。
听说名唤杏的前侍女长离开后宫之后,有一群更为年长稳重的侍女去服侍梨花妃。猫猫猜想那些侍女应该会是懂分寸之人,而且很可能有过分娩经验。
后宫几乎都是年轻女子,而且每两年就会替换。
生儿育女分明也该是后宫的功能之一,却没有发挥作用。
假若有人说尽量多生一点,只有强壮的婴儿能活下来正是国君之子的宿命,那也无可奈何。但是看看当今继承皇室血脉的男子人数,会觉得这方面应该做些改善。
讲成大白话,就是种马不够多。
(这方面若能施行得再确实一点的话……)
阿爹一边吃着小鱼的内脏,一边写东西。猫猫会想到的事,阿爹应该早就想到了。他运笔如飞地写出现今后宫内部的问题所在。庸医拎起跑去玩耍碍事的毛毛阻止牠,专注地看着阿爹写的东西。
「真是写得一手好字啊。」
(重点不在这里吧。)
庸医就是庸医,根本不是在佩服写的内容。
「不过,文笔似乎稍嫌幼稚了点。不会太欠缺威严了吗?」
庸医得意洋洋,一边用空着的手拧转鬍鬚一边看文章。
「是啊,因为这里还有一些人只会读写简单的文章。」
啊!猫猫捶了一下手心,她大致猜到接下来要做什么了。阿爹将写好的纸交给猫猫。
「有没有什么不足之处?」
「……大致上看起来都写到了。」
「这样啊。」阿爹边说边看向庸医。
「虞渊兄的老家,有没有卖大约比这小一半的纸?」
阿爹把纸折成一半给他看。
(虞渊?)
猫猫一时没听出是谁,但这里只有三个人,所以一定是庸医的名字了。
(跟本人好不搭喔。)
总之猫猫决定今后还是叫庸医为庸医就好。
「这么小的纸片没有用处,所以都是溶掉重作成新的纸张喔。」
庸医说。
「那么,有没有办法廉价提供这些纸片呢?」
「那一定没问题,老家的人反而还会高兴呢。」
阿爹又看向猫猫。
「最近这里开办了学堂对吧?」
「是啊。」
「大家都会写字了吗?」
这要看个人。不过只要慢慢地写,大家都已经能写出看得懂的字了。
「不知能不能让大家练习抄写这篇文章?我问是不行,但如果是妳的建言,应该有人会听吧?」
「!」
猫猫觉得真是败给他了。凈想着如何毫无浪费地运用人事物,恐怕只有商人才会像他这样动脑筋。明明头脑这么会打算盘,真不懂他为什么要乐善布施到让自己饿肚子。
「我今日就找机会问问。」
如此说完后,猫猫把艾绒装进了布包里。
「拜託了。」
阿爹说着,站起来走出尚药局,大概是去如厕吧。提个不重要的小事,男子成了宦官后会频尿。
这时猫猫记起一件事,站起来,打开了橱柜的抽屉。
「小叔,我拿几瓶酒精喔。」
「好啊。」
酒精本来就是猫猫作的,直接拿走好像也不会怎样,但昨天猫猫这样作挨了阿爹的骂,似乎是要她再尊重庸医一点。
(还有……)
她想想还需要拿些什么。这时她想起玉叶妃说过最近会失眠。
「顺便还想拿点安眠药,可以吗?」
「随妳拿吧。」
庸医只顾着跟毛毛玩。这样对不对啊──猫猫一面心想,一面在葯柜上翻翻找找。
(要对孕妇身体无负担的。)
怀孕时睡不好是常有的事。不要随便开太重的葯,给点安慰性质的就好。
(这个应该就行了。)
猫猫打开抽屉,取出里头的生葯。
这时,毛毛来到脚边缠着她不放。
猫猫嫌麻烦,动脚把牠赶走,毛毛却伸出爪子抓住裙裳。
「别闹,会扯破的。」
「喂,你是怎么啦?」
庸医抓住了毛毛。
(是为了这个吧?)
猫猫看看拿在手里的生葯。毛毛髮出独特的怪声,用桃红色的肉球啪啪拍打猫猫的手。
「我不会给你的。」
不管庸医与阿爹如何宠溺毛毛,猫猫都不会宠牠。她把宝贵的生葯迅速装进布包里,说什么也不交给区区一团毛球。
「那我走了。」
说完,猫猫就离开了尚药局。
阿爹有意做的事,壬氏等人想必也会赞成。
(就算是这样,最好还是问过一声。)
透过壬氏来办会慢上几天,因此她决定先前往学堂。
(说到这个……)
猫猫的怀里收着一支簪子,这是之前壬氏给她的。在干活时戴着,三位姑娘或玉叶妃会怪笑着来逗她,所以她取了下来。
(晚点得插上去才行。)
猫猫一边嫌麻烦的同时,走到了北侧的学堂。
学堂里有三十来名学生,正在听宦官讲课。
此处有位个性特立独行的老宦官,不过今天没站上讲坛。那位宦官负责管理后宫内用以鑒定皇室血统的庙宇。虽然不太情愿,但找那位宦官谈应该最快。那人认识阿爹,只要让他知道阿爹来了后宫,事情就好谈了。
猫猫走在迴廊上,前往离讲堂稍远一点的老宦官的房间。
「公公在吗?」
房门半掩着。探头一看,老宦官眯着眼睛在读书。他挑动一下眉毛,从门缝里瞧见猫猫后,拿着书招手说:「过来这儿。」
「小兰没跟妳一块来?」
这位宦官平素常常教小兰读书。那个不怕生的宫女到哪儿都有人疼。
「小女子今日是自己有事前来。」
猫猫思索着该如何说明,后来觉得先看到东西比较快,于是把阿爹写好的纸张放到乱七八糟的桌子上。
老宦官又挑动了一下眉毛。他指指椅子要猫猫坐下,猫猫恭敬不如从命,就坐下了。
「这是罗门的字迹吧。」
「公公好眼力。」
「昔日参加科举时,大家说模仿他的字迹会考中,都争相摹拟。」
那恐怕是相当久远以前的事了,四十年……不,说不定有五十年了。在这个国家,医官的资格与科举是分开的,但阿爹两者皆得到录取。明明作为文官才识过人,却因为看路旁的流浪儿生病可怜而选择悬壶济世。听说阿爹从以前就是这种性格,所以亲生父亲对他不理不睬。
「他特地将这送来?」
「不,阿爹现在人在后宫。」
「哦,这可是初次耳闻。」
老宦官睁大了被皱纹遮去大半的眼睛,看样子是真不知情。毕竟学堂在后宫位于特别偏僻的北侧,消息似乎不是很灵通。
这让猫猫想起,小兰看到阿爹时也没太大反应。就算是多爱聊八卦的姑娘,在一群年轻英俊的宦官进来之后,接着再来个皱巴巴的老头子自然不感兴趣。
「既然小兰知道此事,怎么不告诉我呢?」
「众人都在聊年轻宦官的传闻,大概是被盖过了吧。」
「年轻宦官啊……」
老宦官抚摸下颔,看看窗外。在圆形窗欞的外头,有着拣选王母之子的庙宇。但老宦官的目光似乎是望向更远之处。
「就算新鲜事再少,为了那点小事就吵闹,似乎不太恰当。」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人家说南边安排太多年轻宦官会让宫女无心当差,所以送了几人过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猫猫恍然大悟。后宫北侧的宫女人数是比其他地方少。
「病坊增加了些男丁,说来说去好像还是帮了不少忙就是了。」
病坊那里没有年轻宫女,儘是年纪大了,性情沉稳的宫女。那儿有位大胆豪迈的宫女,记得是叫深绿吧。猫猫很容易就能想像她叫宦官做这做那的模样。
「好了,回到正题吧。那么姑娘何事找我帮忙?」
「是想问问能否用这个让学堂的宫女练习抄写。纸张我们这儿会準备。」
老宦官再一次挑动一下眉毛,盯着细长的纸片瞧。
「以前他也写过类似的事呢。那时是罗门一个人做,让我也禁不住帮了点忙。看来就连他那样的人,上了年纪也学会了巧妙使唤别人的方法。比起那时候帮的忙,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
「……阿爹以前也像这样写过榜文?」
「是啊,贴在后宫的每一个地方。不过我看到烦了,所以在我这儿一张都不準贴就是了。」
老宦官摇摇头,像是在说「我再也不想写那些字了」。
猫猫看看写在纸上的文告,里面也简单提到了毒白粉的事。
(以前贴过跟这一样的榜文?)
这让猫猫觉得不大对劲。猫猫无论如何都想作个确认,用文镇把纸压住后,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