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过了三日,直到太阳上至中天,蒙面贵人才终于出现在药铺。
「欢迎光临!」
看到猫猫精神焕发地前来迎接,反倒把壬氏吓坏了。他后面站着目瞪口呆的高顺,就像在说「发生了什么事?」一般。
「喂!妳……妳是怎么了?」
「小猫,在妳眼前的是壬总管,妳是不是认错人了?」
猫猫不高兴了。他们干么这种反应?高顺就好像是说溜嘴似的偷看壬氏一眼,壬氏从蒙面巾布的缝隙用猜疑的目光回望高顺。
壬氏踏进药铺后,在圆形坐垫上坐下。由于店里空间窄小,高顺总是在绿青馆的玄关等候。关起拉门后,壬氏这才取下了蒙面巾布。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如平素的美貌,以及颊上极不相衬的一道伤疤。虽然已经拆线,看了不再让人那么心痛,仍然会令看见的人遗憾地叹息。
市井百姓把去年发生的子字一族叛乱写成了精彩刺激的故事。故事中的主角,就是美貌的皇弟与反派楼兰。一般可能会以为反派应该由子字一族之长子昌来当,然而楼兰却抢了他的角色。理由八成出在壬氏的伤疤上。
在只应天上有的美貌留下一大条伤痕的恶妇,今后想必会在众人口中继续辗转相传。猫猫想起那个笑口常开又喜爱昆虫的宫女,目光不禁飘远。
「妳不是有事找孤吗?」
被壬氏这么一问,猫猫抖了一下。
(差点忘了。)
猫猫从橱柜里拿出在书肆买的图鉴。
「这是?」
「似乎是某个趁火打劫的宵小从城寨里偷出来卖掉的。」
猫猫没提起从城寨逃出来的男子的事,把男子交给男僕领班右叫照料。右叫很会照顾人,定能妥善处理此事。
从城寨逃出来的男子似乎决定改名为左膳。由于怕皮小子赵迂想起从前的事,为防万一才会让他使用化名。男子似乎也对之前的名字并不留恋,跟着右叫学做事。
(卖给书肆的图鉴都收回来了。)
右叫很快就把书都找回来了。所幸正好有个熟识的女街去了男子卖图鉴的城镇,右叫跟对方谈过,请人家把书都买来了。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
「小女子想其余图鉴应该在城寨里,想请总管将它们全部找出来。」
壬氏眯细一眼看着猫猫。
「全部找出来要做什么?」
猫猫把东西实际上拿出来,作为问题的回答。大剌剌地放在壬氏面前的大碗里,堆着干烧过的噁心虫子。
壬氏脸孔抽搐往后退。
「这是何物?」
「是干烧蝗虫。只不过几乎都是飞蝗就是了。」
猫猫用筷子将它夹起,逼近壬氏。壬氏继续后退,碰到墙壁,撞得姿势一个不稳。
「孤可不吃!」
「小女子没要您吃。」
猫猫把飞蝗放到盘子上,拿出了绘有昆虫的纸。纸上有着飞蝗与蝗虫的图画。虽然是照着干烧虫子画的,但有掌握到特徵。这是猫猫给赵迂零用钱让他画的。
「听说去年有大量飞蝗涌现。农村有没有提过蝗灾的事呢?」
「……」
壬氏脸色一沉。他一边抓头,一边长吁一口气。
「孤接过报告,北部农村灾情严重。」
不过,还不至于有百姓饿死。不知是幸或不幸,据说去年秋天似乎天候较冷,因此较为容易扑灭蝗虫。好像在数量还没增加太多前就全部死光了。
「蝗害有时会持续数年。今年情况如何呢?」
壬氏的脸孔歪扭起来。他或许也早就预料到此一状况了。
既然是北部,那么应该几乎都是子字一族的封地。如今他们已经不在,可能是由皇帝治理当地。
「关于去年歉收的部分,孤已经安排以南部的仓储周济。」
看来之后的部分可能还顾不过来。壬氏像高顺一样眉头紧蹙。
「今年若是再次发生,可能就吃紧了。」
一般认为会发生蝗灾,是因为皇帝治国无方。虽然不过是几只虫子,但据说历史上确实有国家因此灭亡。
而如果蝗灾发生在子家灭族的隔年,百姓会作何感想?
(荒诞无稽的迷信。)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当作是这样。而皇帝与皇族的治世,对这些百姓也必须一视同仁。
「蝗灾是自然现象,孤能怎么办?焚烧篝火把虫子引来,还是一只只捏死?」
说得有理。这样没完没了。
「所以,小女子才要找到这些书。」
猫猫将图鉴递到壬氏面前。
从城寨中逃出来的男子──左膳带在身上的就是昆虫图鉴。书中写满了注释。
「昆虫图鉴应该另外还有一本。既然不在这儿,小女子认为很可能还在城寨里。」
手上的这一本里,没有分配页数给飞蝗。飞蝗是常见的昆虫,图鉴不可能未加收录。
「据说之前待在那城寨里的药师,做过蝗灾的研究。」
「此话当真?」
「只是不知道研究到什么程度。」
但是猫猫告诉壬氏,还是有查明的必要。
壬氏抚摸下颔沉吟片刻。然后他拉开门把高顺叫来。高顺正好要把糰子串放进嘴里,于是即刻去唤在绿青馆外候命的随从。而糰子串被眼尖的赵迂看到,擅自吃了。
「数日内孤就会弄到手。」
「谢总管。」
猫猫长吁一口气。虽然事情不是这样就解决,不过能把数日来盘旋脑海的事情说出来,让她心情轻鬆许多。
相对地壬氏的脸色变得很糟。不再是宦官的壬氏原本就已经面有疲色。猫猫所说的话,结果等于是增加壬氏的公务。
「总管累了吗?」
「有一点,但还不要紧。」
眼睛底下有着浓重的黑眼圈。然而身旁的官员或女官都不会把这当成疲劳,而认为是忧虑。即使脸上带伤,依然无损这名男子异乎常人的美貌,造成别人误解他的心思。
(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疲劳到感觉麻痺的人,会连疲劳都感觉不到。只要壬氏说自己没事,纵然是高顺也无法劝阻他。
(为何不睡一下呢?)
有空閑的话应该在房间里好好休息,而不是特地跑来这种地方。猫猫用傻眼的表情望着壬氏。
「壬总管要不要歇息一会儿?」
「怎么突然说这个?」
「小女子立刻去打理寝室,请总管好好睡一觉。」
猫猫盯着壬氏瞧,右颊的伤痕映入眼帘。猫猫差点观察起漂亮的缝合处,目光不禁低垂下去。她很想仔细端详阿爹缝合的伤口以及涂在上头的药膏。壬氏脸上虽然会留下伤疤,但好得很快,让猫猫很想观察痊癒过程。
「妳要孤在这种地方睡觉?」
「总管一个人睡不着吗?」
猫猫稍微开了个小玩笑。不过人家又不是小孩子,这样说太过分了。
「说笑罢──」
「没错,孤一个人无法入眠。」
猫猫正想收回前言,却被打断了。看来这位官人是嫌孤枕难眠。
(原来如此。)
猫猫从药铺的门口探出头,呼唤附近一名小丫头,请小丫头去把老鸨叫来。
「什么事?」
猫猫向干劲缺缺的老鸨说明用意后,她的眼睛在那满是皱纹的眼皮子底下发光了。
「等我两刻钟(半小时)。」
(这么快就能準备好啊?)
猫猫瞟了莫名充满干劲的老鸨一眼,然后替壬氏端上有助于消除疲劳的茶。
「这边请。」
猫猫说着,带着壬氏前往绿青馆的深处。
她将壬氏带到绿青馆的最高楼层。在这摆满上等家具什器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大床。屋里焚烧薰染着香料,让四下瀰漫着甜美芬芳。
「请总管歇息。当差是很重要,但休养也不能少。」
本以为老鸨必定又要狮子大开口,然而嬷嬷似乎有她的想法,把最好的房间免费借给了壬氏。老鸨两刻钟就打理好了这个房间,实在有一套。
也许是觉得给贵人留下好印象才是上策吧。
「若要洗热水澡的话,葯浴已经备下了。这件寝衣请总管使用,不知道穿起来合不合身就是。」
猫猫拿一件柔软的绵料寝衣给他。
壬氏原本惊讶的表情,逐渐变为和缓的笑容。虽然不再是美若天仙的笑容,但同样具有能令男男女女痴迷的效用。
「孤去泡个热水澡。」
壬氏前往邻接房间的浴堂。由男僕多次往返盛装热水的浴池,温度应该是恰到好处。他们火急烧水搬来,想必费了很大的工夫。
猫猫鬆了一口气。
待在房间墙角的高顺,眉间的皱纹看起来也鬆缓了些。但同时也显得局促不安。
「不是让孤一个人睡吧?」
「是。」
这点猫猫可没有疏忽。壬氏面露难以言喻的表情打开浴堂门扉的瞬间,当场僵住不动。过了片刻,他猛力关上门快步逼近猫猫,动作莫名地滑稽逗趣。蒙面巾布又戴了起来。
「浴堂里怎么会有一群衣不覆体的女子?」
「都是深谙此道之人,不用介意。」
这个大少爷连橘子皮都要老嬷子帮他剥,猫猫不觉得他会一个人入浴。所以她就像皇帝洗浴时那样为壬氏準备更衣,顺便请人来为他按摩。
「……总管讨厌按摩吗?」
「只按摩就结束了吗?」
他讲得意味深长。
「常常不只如此。」
毕竟是服侍客人的行业,只要客人拜託,有些人会追加做些难以启齿的服侍。这在烟花巷是常识。
「入浴呢?」
「还是算了。」
「换衣服呢?」
「孤自己来。」
说完,壬氏把衣物脱掉,穿起寝衣。
(肌肉很结实呢。)
猫猫只是抱持实际感想,不带特殊感情。她捡起掉在地上的衣物,折得整整齐齐之后收进箱笼里。些微散发的余香一样是高雅不俗。
猫猫拿起放在床边的茶杯与茶壶,倒出茶壶里的茶汤端给壬氏。
「是安眠药之类的吗?」
壬氏把蒙面巾布掀起一半,饮了一口说道。大概是味道怪怪的吧。也许应该先试毒给他看的。
「是滋补强身茶。」
猫猫此话一出,让壬氏把嘴里的茶喷了出来。茶喷到猫猫脸上,让她忍不住半睁着眼看壬氏。
「为什么要滋补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