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怪人军师府的书库皆已收拾乾净。地毡重新铺好,书柜也摆回了原位。唯一的差别,就是褪色的地毡都换新了。
「是罗半大人吩咐佣人收拾的。」
「是这样啊。」
猫猫听燕燕这么说,鬆了口气。那天后来她立刻就回去了,本来正为了把收拾工作全丢给了两人而感到过意不去。
「是啊,妳可得感谢我喔,小妹。」
猫猫一点都不想感谢的人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上。
「你在这儿干什么?」
「怎么这样说呢?义父不在时,妳哥哥我就是这儿的家主啊。」
「我懂了,你是吃饱了没事干。阿爹不是快来了吗?」
「猫猫,讲话太不庄重了。」
又被燕燕规劝了。姚儿早已姿势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等着。
接着就听见叩叩的拄枴杖声,罗门来了。罗门向提供协助的佣人道过谢,便走进了书库里来。
燕燕关上房门。窗户也紧闭着,点燃事先备好的蜡烛作为灯火。满室儘是蜂蜜的甜香。
(我是觉得在书库用火不太好。)
她心想事情谈完后得立刻弄熄,打开门窗换气才行。
猫猫拉一把椅子到罗门背后。
「谢谢妳。」
罗门嘴上道谢,神情却显得为难。想必是因为桌上放了一本书。
「叔公,能否让我也留下来?」
「罗半……你还是别这么爱管閑事吧。」
「我明白,但我想掌握自己家里发生的事。因为用一句不知道逃避责任不合我的性子。」
就某种意味来说,性情跟猫猫恰好相反。还是说他有自信能解决发生的问题?
「这千真万确就是『华陀之书』吗?」
姚儿站起身,把羊皮纸製成的厚厚一本书立起来。
「……正是,是我在留学时整理成的。」
姚儿的表情变得僵硬。
燕燕依然面无表情,罗半反倒是一副兴味盎然的神情。
「那么,这些画也是罗门大人画的喽。」
姚儿翻开书页,让他看见画得精细入微的人体解剖图。
「正是。画是我画的,解剖也是我做的。」
「解剖」这个字眼,让姚儿的脸部肌肉阵阵抽搐。没有多少人能欣然接受人体解剖行为。损坏遗体不合伦理规範,受律法所禁止。
「……是罪人吗?」
对于姚儿的询问,罗门神色悲伤地摇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翻开书的最后一页。该页有着一幅女子解剖图。女子似乎是异国人,头髮捲曲,笔触用色淡而柔和。分出的脏腑栩栩如生,面容却如菩萨般慈祥。有好些地方墨水晕开,比起其他页面有着更明显的脏污。
「西方国家比我国更先进,有许多值得效法之处。但国内发生的事并非全都符合正义。也有不少无辜之人遭到处刑。」
罗门的眼神以缅怀过往来说,显得太过悲伤。
「人们指称她为女巫。为了判断她是不是女巫,人们捆绑她繫上重物,将她推入水中。」
猫猫打了个哆嗦。
罗门不太常谈留学时期的回忆。即使提起,也就是作为曾经有过的病症或受伤的事例罢了。
「沉在水底没浮起来就不是女巫,浮起来活了就是女巫,得受火刑。人们最后判断她不是女巫,但她再也没能活过来。」
姚儿脸色铁青,手在发抖。像是觉得非听不可,但又犹豫着想捂起耳朵不听。
燕燕代她向罗门提问。
「女巫是罪人吗?」
「女巫不是罪人,只是有着不同思想。她们是异教徒,是医者。也有些流浪民族被视为女巫。就从这点而论,我当时也可算是男巫。」
罗门阖起书,手指滑过背面的「witchcraft」文字。
「我知道她为何被指控为女巫。正是她教我西方的医术,也是她本人要我在她死后解剖她。她为了医术,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罗门的声音微微颤抖。
「可以说多亏有她,我才能在皇太后临盆之际,成功完成手术。」
皇太后年纪尚幼就怀了皇帝,因此不剖腹就不可能分娩。
姚儿用发抖的手用力拍打桌子。
「岂有此理!那么罗门大人是对学医的师傅见死不救了吗!」
空气震得嗡嗡作响。
罗门不予否认。燕燕也仍然没说话。
「……!别……」
「我认为叔公的抉择没做错。」
猫猫还来不及说话,罗半先插嘴了。
「首先前提就已经没得选择了。我猜逃走也会被当成女巫,把人救走也会被当成女巫吧?救她的人也是个浪迹天涯的留学生,当然也会被认定为男巫。叔公年轻时就算尚未去势,一个男子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他有能够以一挡百的体魄吗?姑娘认为他能活像连环画的主角那样潇洒救出被捉的大户千金,惩治一群恶徒,最终成为一段美谈吗?不,答案是溺死尸体变成两具。」
「可、可是……」
姚儿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心情无法追随。
猫猫想再次翻开方才的页面,但罗门的手还搁在上头,翻不了。
「没错,我当时无能为力。她为了救人什么都做过。曾经女扮男装溜进医师聚会,也参加过罪人的解剖。她救人无数,但也有救不了的性命。她是个一心只为救人,为此什么都愿意做的人。在被当成女巫捉拿的前一日,也被人请去行医,说是替附近村镇受伤的孩子疗伤。然后她的治疗方式就被视为异端,遭到群众指称为女巫。其实是被怀疑行巫术之人,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巫师,而拿别人做了替死鬼。」
乍听之下像是文不对题,但猫猫听懂了罗门的意思。
罗门想说的是两件事。
一个是解剖虽为异端,但能藉此救起一些性命。
另一个是行异端之人,必将遭受迫害。
(阿爹所说的「华陀之书」虽是异端,但并非邪法。可是,人们总认定异端为恶。)
罗门要她们接受「华陀之书」,就是在问她们认同此种异端行为的同时,自己是否也愿为异端。
茘国女子地位低下。非但不能成为医官,只要胆敢做出像解剖这种行为,难以想像会有何种下场。
罗门不只顾虑到猫猫,也在为姚儿与燕燕她们今后的人生着想。
燕燕的表情难以言喻。她说过会顺从姚儿的意愿,但猫猫觉得她看起来,像是听了罗门的这一席话而使她心旌摇惑。
姚儿的心情似乎也摇摆不定。
至于猫猫因为不能回头,意志早已坚定不摇。
「好,我有问题想请教叔公。」
罗半举手发言让场面中断。真想立刻把这捲毛眼镜轰出去。
「您从留学国家回来,就是被这个解剖害的?」
「对,正是。我挖出了埋在坟墓里的她进行了解剖,正要埋回去的时候被发现,差点被杀。若非有同样前去留学的朋俦相助,我早已陈尸河底了。多亏我那朋友偷了马带着我奔赴与茘国有缘的洋商家中,才能逃过一劫。」
罗门有时会做出些胆大包天的事来。
「您说的朋俦,莫非是刘医官?」
燕燕开口说了。
「真是给刘兄添了不少麻烦。」
(刘医官!)
由此可一窥刘医官的劳心焦思。猫猫重新体会到那医官之所以严格待她,是因为与罗门有关。
「容我再问一个问题。茘国律法应该只允许刽子手进行解剖。但罗门大人此话听起来,像是刘医官也有过解剖的经验。」
猫猫感觉燕燕在询问时有斟酌用词。她觉得燕燕其实已猜到八成,这么问只是在做确认。
「今后的事我不便多说。只是,难道一个人只要长于女红,就能在初次动手时缝好人的皮肤吗?能够像切鱼那样切好人的肌肉吗?」
答案是否。
燕燕大概是觉得问了个傻问题,不再说话。
「……」
众人一时沉默,随后被罗半打断。
「我反倒认为是医官就该做过解剖吧?叔公的经验在皇太后临盆时派上了用场,就是个眼前的例子。况且今后皇族还是有可能患上重病,或是身受重伤。」
猫猫很想说「你少说两句」,但她也想听到问题的答案,于是保持沉默。
(皇族身受重伤……)
同时猫猫也想起了不愿想起但有待解决的问题。
罗门又是一脸为难。
「……让我再讲件很久以前的事情。」
猫猫早已习惯了罗门每次讲话拐弯抹角,她点点头。
「昔日曾经有个唤作『华陀』的医官。当然不是传说中的『华陀』,而是另一个真实存在、医术举世无双的医官。据说是由于医术盖世,又是天子的远亲而得此名。」
罗门称此书为「华陀之书」或许也是来自这个典故。
「这个『华陀』怎么了呢?」
「据说『华陀』为了让医学获得发展而率先从事解剖行为。由于身为皇族远亲,他将身分特权全用到了医疗上。不只是罪人,还搜集了一些死于特殊疾病的遗体进行解剖。他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自己做的是对的。」
然而——
「只是,其中也包括了当时天子当成心头肉的宝贝皇子。皇子罹患不明怪病,年纪还小就夭逝了。」
基本上,在场的都是些举一反三的人。从姚儿的神情也能看出她已经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皇族的遗体按规定,应该在陵庙中保存一年。这个「华陀」偷走,甚至支解了遗体,可以想见天子之怒必定如髮踊沖冠。
「『华陀』连皇族身分都遭到废除,处以死刑。本名也不得留于后世,连传说中的医师都被命令改称『元化』。『华陀』的着作全数烧毁,并禁止医官的解剖行为。考虑到当时天子的心情,想必没有人敢直言极谏吧。」
当时应该连说出「华陀」此名都是个禁忌。
「虽然只是一名从历史上消失的医官,却像这样在医官之间口耳相传。他的丰功伟业仍然帮助了无数患者。可是,他不是神也不是仙,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罗门是在讚扬无法留名青史的医官伟业,同时也引以为戒。
「这样做不曾导致医术衰落吗?」
猫猫用有礼的口吻提问以免挨燕燕骂。
「当然有了,所以先帝的兄弟才会因病亡故。一些搬弄是非者说是太皇太后派人行刺,但留下的纪录显示实际是死于肺痨。」
肺痨,也就是肺结核。猫猫之前只听说是时疫,听到此话吃了一惊。此种疾病容易致人于死,但先帝的兄弟居然全数病逝,医治得也太慢了。
(是疏于隔离最早染病的病人,还是误诊为风寒……)
本以为先帝未曾染病是血统问题,看来与其他皇子分开居住可能才是主因。她听说过先帝之母——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女皇本是下级嫔妃。
「求学之路一旦懈怠就会步步落后。我之所以前往西方留学,正是因为太皇太后忧心于医官的医术日渐衰落。」
(女皇一定是不想让儿子病倒吧。)
「可是,儘管太皇太后热爱改革,唯独『华陀』一事终究未能公然改变解剖的相关律法……想必是能体会做爹娘的,孩子遭人轻视的心情吧。」
「公然」二字让猫猫恍然大悟。医官们为了磨练医术,直到今日一定仍在背地里偷偷进行解剖。
「是不是可以就此打住了?」
罗门偏着头做确认。
「……」
姚儿没回话。
「是。」
燕燕似乎还在烦恼,回得有气无力。
「明白了。」
猫猫回得坚定。她还有些细节想问,但觉得罗门不会再告诉她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