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氏在别第收到了书信。
不是木简也不是纸,是用绳子捆起的羊皮纸,并以蜜蜡封起。各地传递书信的文化各有不同,而这是常见于西方的形式。
「这是西都寄来的信。」
高顺做了不必要的解释。
「是玉莺阁下寄来的吧。纸在他们那边应该已经普及了才是。」
即使在製纸木材较少的西方,应该还是比羊皮纸便宜才是。
壬氏看看蜜蜡的印章。这印章他最近看惯了,跟壬氏侧腹部的烙纹很像。
壬氏扯扯绳子。他想拆信,却觉得有点难撕开。绳子的材质有点脆弱,感觉一扯就要断了。
「高顺,有剪刀吗?」
「请。」
壬氏拆开信件,然后叹一口气。换成马闪的话早就急着问内容了,但高顺绝不会这么做。只看壬氏愿不愿意开口。
「要看吗?」
壬氏故意晃晃羊皮纸,但高顺摇摇头。
「写的是什么内容?」
「关于让女儿进入后宫一事,看来一如所料,将会在我们离开后入宫。这样三番两次地联络做确认还真烦人。」
难道对方还把壬氏当成了后宫总管?
「然而实际上在您回国之前,入宫的事必须暂缓。」
儘管对远道前来的千金过意不去,但可能只得让她在某栋别第等等了。只要玉叶后拒绝,她就进不得后宫。
至于势必将会提出的次等要求——皇弟娘娘的宝座,壬氏自然无意娶她。
壬氏出了一身冷汗,心想真是千钧一髮。要不是在侧腹部烫了个烙印,皇帝恐怕已经要他安分娶妻了。
「……」
壬氏用指尖敲了敲太阳穴。
他再次确定事情有一个不合理之处。
玉叶后知道壬氏的烙印。此一秘密对皇后而言既是武器,也是双刃剑。绝不能让外人知道壬氏肚子上有皇后的印记。虽是当着皇后与皇上的面做的,但看在外人眼里只会觉得是通姦的证据。而且还会被误解为一种怪诞淫行。
即使是玉叶后的侄女,令其成为壬氏的妻室也太过危险。
站在玉叶后的立场想,宽大为怀让侄女进入后宫,带来的弊害较少。就算侍过几次寝,皇后事到如今心胸想必也不会那般狭窄,对皇上醋劲大发。
那么可能是对那侄女本身有些芥蒂了?
「高顺,玉叶后与玉莺阁下以及其女,关係亲密吗?」
「这个问题,窃以为水莲嬷嬷知道得更清楚。」
壬氏看向初入老境的侍女。
「并不亲密。玉莺大人在玉叶后仍在西都时并没有过女儿,因此这女儿与皇后应该不曾打过照面。」
水莲将配茶的煎饼放在壬氏面前。不是壬氏爱吃,想必是为了即将前来的猫猫準备的。猫猫在离宫时不会碰点心,但壬氏知道让她带回去吃能让她开心。
「……叫孤去西都是吧。」
怎么听都像是想把壬氏赶走。壬氏在皇后进入后宫时就与她认识,知道她有些地方不好惹。
「虽然我宁愿相信她本性善良……」
壬氏自言自语。这也要看善良的定义是什么,只能当成她有她的考量。
只是壬氏基于立场,也不能全面信任她。
壬氏的视线,再度落在书信上。
印章是真货,但文章应是请人代笔。文笔写得夸大其辞,内容却只写到一些要确认的事宜,让壬氏白紧张了一顿。不过还是得收藏在信匣里,他把信拿给高顺。剪断的绳子本来想直接扔进字纸篓——
这时壬氏发现,绳子是用纸捻成的。难怪感觉有些脆弱。
信纸是羊皮纸,捆信的却是纸绳,总觉得不太相衬。
壬氏心有疑惑地观察纸绳,试着将它揉松看看。纸绳是用一张长长的纸摺叠后仔细搓捻而成。
打开一看,上头写着成串的数字。
「月君……」
高顺已不再用壬氏这个称呼,不会再呼唤这个名号了。
「看样子,西都是得好好调查一下了。」
虽不知是什么的数字,总之有种可疑的味道。印章是真货,看不出伪造的痕迹。至少书信应该是真的。不知是偷偷换掉了绳子,抑或是有人能代替玉莺盖印。总不可能是玉莺自己藏的吧。
「究竟为何要这么做?……会是密告吗?」
「以密告来说似乎有那么点拐弯抹角,但也可能是没有其他方法。」
高顺说话留有余地。
对方这招用意微妙,也许能让收信者发现,也许不能。假若壬氏没发现,那人打算怎么办?或者也有可能已经送来过好几次,这次是壬氏头一回发现。
「至于这些数字,孤一点也看不出端倪。找个对数字较有见识的人问问好了。」
他知道一个适任过头的人选。
高顺皱起眉头。虽是看惯了的动作,但这次皱纹很深。
「你想到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只是想起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形。」
「以前?」
高顺看向羊皮纸。
「十七年前,戌字一族被灭正是起因自一个密告。」
戌字一族,是在玉袁功成名就之前管辖西都的一大家族。西都之地过去被称为戌西州,然而作为名称典故的戌字一族后来遭到女皇——太皇太后灭族。此事以该族涉嫌谋反了结,只是壬氏当时虚岁四岁,不可能记得。
「戌字一族的族诛,与后宫政策被并列为女皇的两大暴政。」
女皇就是太皇太后。她并未真正即帝位,只是作为宰相代替先帝执政而有此称呼。
「太皇太后陛下虽以女儿身积极参政,但并非昏庸无道。」
「孤明白昏庸无道的是谁。」
先帝——壬氏之父对政事不感兴趣。在壬氏的记忆中,父皇总是病得站都站不稳,偶尔还会两眼无神地来到宫中。晚年则是始终躲在屋里,以丹青自娱。
女皇从政手段强硬,但多为德政。她致力于任贤使能,但同时也受到重视血统的众高官排斥。
女皇做事乍看之下像是徒劳无益,但总有它的意义在。族诛一事或许也跟扩大后宫一样有着某种理由。
听闻戌字一族由于密谋造反而被灭。但从没人具体告诉壬氏谋反的细节,连密告一事都是这回才初次耳闻。
「戌字一族谋反的计画是什么?」
讲到族诛,子字一族之事记忆犹新。壬氏回想起那事,摸摸右颊的伤痕。
「这若是人尽皆知的事,月君应该也会知情。」
高顺讲话拐弯抹角。换言之,就是那家族连想怎样谋反都不知道,就被诛尽杀绝了?
「这于情于理说得通吗?」
「说不通。」
高顺意外乾脆地回答了壬氏的问题。壬氏觉得这问题问得太残酷了。高顺当年已是壬氏的监护人,不再过问政事。
「只能说太皇太后陛下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毕竟先皇就是在那段时期失常的。」
壬氏只记得精神失常的先帝。
「殿下应该还想问个明白,但小猫就快来了。」
「你还这样叫她?」
壬氏眯起眼睛。
「现在忽然改变称呼,小猫会起疑的。」
说得有理,但总觉得不甘心。
「那你怎么不叫麻美小美?」
麻美是高顺之女,壬氏是明知她对父亲态度强硬还故意这么说。
高顺一脸疲倦。
「以前是这么叫她的,但现在被禁止了,请殿下恕罪。」
「禁止?是你在外头这样叫她,惹她生气了?」
「不,是微臣不小心把另一人叫成了大美。」
「大美……」
高顺之女名为麻美,妻子名为桃美。事情听起来本来没什么大不了,但高顺惧内,妻子又比他年长。
「你们差几岁?」
「六岁。」
高顺竖起六根手指给他看。
丈夫年长的夫妻司空见惯,反之则很少见。就算高顺没有恶意,很容易就能想像当时的情况变得有多尴尬。
「嗯,孤明白了。麻美就继续叫麻美吧。」
「谢殿下。」
高顺深深低头致谢。
壬氏把信收进了带锁的抽屉。
走廊上传来铃铛声。那儿有机关,客人一来铃铛就会响。
「猫儿来了。」
猫猫每隔几天就会来看他的伤。上回在药房才刚谈过那事,这回可能要听她一顿抱怨了。
壬氏决定把在意的问题延后处理。他脸颊微带笑意,等着那脚步声逐渐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