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这一生应该是无聊透顶。大人都说「十几岁是最快乐的时代」,就是最好的证据。竟然会羡慕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我竟然永远不可能从现在的地点往上浮升!
我一直以为周围的人也都跟我有一样的危机意识,不过事实却非如此。他们都有各自的办法,让自己能够勉强接受现实。譬如读书,譬如听音乐,譬如热中运动,譬如专注于学业,藉由这些方法来安慰自己。
遵守一定的规则,得到一定的能力,只要没有遭遇极度不幸就能活下来。我会觉得食物很美味、睡眠很舒服,但不论做什么都很无聊。太无聊了。
每天早上吃饭、上学、进入规定的教室、坐在规定的座位,不跟特定的人进行有意义的交流。既没有友好关係,也不会彼此伤害。
我只是盯着桌子,等候时间流逝。「无聊」受到刺激,就会变得更明确;扭动身体,就会使疼痛更剧烈。只要静静待着,就能把它当成单纯的既存事物,设法撑过去。我静静地注视着栖息在自己心底的「无聊」。
我张开眼睛,迅速环顾四周。这间教室里聚集了三十名毫无特色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特别人物。包含我在内,个个都是无趣的家伙。
我跟这些家伙的差别,就是我在生活中没有忘记自己的无趣。其他人总是以某种方式为人生增添色彩,误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存在。我对他们一视同仁地轻蔑。
我感到走投无路。对于只能感到走投无路的自己,以及连走投无路的感觉都没有的那些家伙,我心中产生怒火。
持续为自己的无趣感到愤怒的现在,据说就是人生最高潮。
真是太蠢了。
喂,拜託。
不论是谁都可以,把我连同这份心情一起带走,远离这个没有意义的地方吧!
※
以前我在无所事事时,会大量阅读书籍来打发时间,也因此累积各种无用的知识,不过并没有更多的收穫。专门书籍与非小说类书籍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不过尤其是他人想出来的故事,完全不可能带来希望。
「铃木,从第五行读到下一段。」
「好的。」
我回应老师的指示,拿着国文课本站起来,朗读被指定的部分。我不会反抗。看到班上以不良少年自居的家伙挑衅地说「好麻烦」,我就会觉得他们完全不了解。如果怕麻烦,就应该依照指示行动。随波逐流是最能单纯地推动时间的方式。既然没有选择请假、为了某种理由来上学,那么就只能藉由这个方式来减轻麻烦。或者他们根本不觉得麻烦,只是想要引起注意,以为可以藉此减轻自己的无趣程度,那就更低等了。
上课迟早会结束。午休前有四节。光是坐着听人说话,肚子也会饿,所以我每天都会去学校餐厅,独自坐在空位上,把当天随意选的食物放入嘴里。我总是心不在焉地吃着跟实际想吃的有些落差的东西。
用餐结束后,我也没有特别流连,直接回到教室。我在嘈杂的教室中坐在自己的座位,周遭的家伙就会稍微拉开距离。说实在的,我感到很庆幸。彼此就算积极交流,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接下来就跟早上一样,默默地忍受无聊的痛苦。通常总是能够忍耐成功。
「喂,铃木。」
今天中途出现干扰。我前面座位的女生───田中───横向坐在椅子上,一脸无趣地看着我。从她的嘴巴到纸盒包装的果汁,有一根吸管连结。
「你活着有什么乐趣?」
别开玩笑───我心想。我讨厌她明明不经思考、却提出一语中的的问题,而且还一副「懂得乐趣的自己过着比你更高尚的人生」的态度。
「没什么。」
「你不要发飙行不行?你放学之后都在干么?」
「在跑步。」
「跟谁?你没参加社团吧?」
「自己一个人。」
「搞什么?你是运动员吗?」
「不是。」
「笨蛋,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不去找更有趣的事情来做?铃木,你老是盯着桌子,看到你的脸,连我都要变得阴沉了。」
别多管閑事。我没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扰,为什么还要顾虑他人的心情来生活?被这种跟所有人装熟来证明自己价值的庸俗同学搭讪,我也会觉得无聊程度有增无减。
「没什么有趣的事情。」
「好阴沉。」
看到田中夸张地皱起脸,我差点要叹一口气,但还是忍住。我不打算轻易在班上树敌,否则不只是无聊,还会变得麻烦。
「不过关于『无聊』这一点,我也有同感。好想快点离开这种乡下地方。」
我打心底觉得这个意见很蠢。
这里是乡下或都会并不重要。搭电车或开车,顶多一小时或最多两小时,这样的时间根本无关紧要。在这段时间内,我们能做出一件特别的事吗?不论在什么地方,妳跟我都是无趣的人。
我移开视线,表示不想再继续交谈,但田中似乎还想利用我来打发时间,假装自言自语,寻求我的反应。
「喔,本班个性阴沉的女性代表回来了。」
田中望着教室后方,以不怕被听到的声音这么说。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她指的是谁。
「铃木,你跟她是阴沉伙伴,没有彼此聊天吗?」
这家伙要怎样才满足?这世上充斥着无意义的问题。
「没什么好聊的。」
「也许你们会谈得来。你们两个总是盯着桌子,可以聊聊哪张桌子的表面比较漂亮。」
我讨厌为自己说的话发笑的人。
阴沉伙伴───我知道从外部来看,我和(应该是)刚刚走进教室的斋藤是一样的,但即使把两人兜在一起也没有任何意义。
前面座位的田中总算对我厌倦而离开。我默默地等待,午休时间就结束了。扫除时间,本周我负责整理教室。我适度地把地板和黑板弄乾凈,适度地排好桌子。如果没有其他人来做,为了生活就必须要扫除。一开始就不追求趣味的工作,对我来说非常轻鬆,比午休时间更能稳定心情。
后来我又撑过第五节与第六节课,结束放学前的道别,便毫不留恋地踏上归途。大多数的班上同学都因为得到自由而放鬆,有几个人则为了接下来的社团时间而紧张,每个人都会在教室里流连几秒钟。也因此,就结果来说,只有我和另一个人毫不浪费时间地走出教室。
虽然会有某一方看到另一方的背影这样的差异,不过我们在走廊上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交流。
由于我们的座号相近,因此在鞋柜区,晚到的人必须等先到的人换好鞋子。
今天是斋藤先到。她并没有特别匆促地换鞋子,而我则默默等候。虽然有时立场会逆转,不过几乎每一天,我们都会在这里共度几秒钟。两人没有交谈过。
斋藤默默无言、头也不回地离开之后,我也默默地换上鞋子。
我跟斋藤会谈得来?那家伙的心中,一定也只有和其他家伙差了零点几公釐的无趣。班上有人能够分享同样的心情而得到救赎───在这世上,至少对像我这种毫无特色的人来说,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不论是奇蹟、命运或特别事件都不存在。
※
「啊,香弥,你回来了。」
回到家,母亲正要出门。她穿着丧服。
「我回来了。」
「幸好你赶上了,妈妈现在要出门。外公的妹妹过世了。你应该没见过她,不过我要去参加守夜。你可以转告哥哥吗?」
「我知道了。」
「我会很晚回家。晚餐在冰箱里,微波加热之后再吃吧。还有点心。」
「嗯。」
「我会在你的生日之前回家。」
「嗯───小心不要被发现(注1)。」
我送走母亲之后,走上很普通的独栋房屋的二楼,在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我脱下制服,换上运动服,下楼梯到一楼打开冰箱,看到冰箱里有甜甜圈的盒子。这东西需要冷藏吗?我边想边拿出盒子打开,挑了热量看起来最高的甜甜圈。我需要跑步的热量。
我在静悄悄的家里,坐在客厅的桌子前吃甜甜圈。我们家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家庭,父亲此刻正辛勤地工作,哥哥上午去大学,下午努力打工。母亲出门后,这个时间除了我以外没人在家。他们过着平凡的生活,每一天都过得还算快乐,然后对最年幼的我说「十几岁是最快乐的时期」这种放弃人生的鬼话。
这时我忽然想到少了什么,便起身去打开放在客厅角落的收音机。平常母亲总是边听收音机边做家事,因此我回家的时候,收音机随时都是打开的。由于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相较于无声,收音机播放时感觉比较不会听见多余的声音。打开收音机时,正在播报战争相关的新闻。最近的广播都是这个话题。
我感觉嘴里的水份被甜甜圈吸收,便从冰箱拿出牛奶,倒入杯子里喝。我从小就满喜欢喝牛奶,或许因此而得到高于平均的身高。遗憾的是,对高个子有利的运动并没有让我产生兴趣。
因为肚子饿,所以感到美味。吃终究是为了生存。或许有人会觉得,既然无趣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但是我目前并不打算自杀。对于死亡,我当然会感到恐惧,不过更重要的是,现在死了也很无趣。如果我现在死了,只会被前面座位的田中那种人说「我就知道他会自杀」,没有任何意义。
我休息了三十分钟左右等待消化,然后关掉收音机与电灯,穿上慢跑用的运动鞋出门。我在家门口拉筋之后,开始走路,然后逐渐加快速度。路径每天都一样,往山的方向前进。我不会为此烦恼。我是为了预防万一而姑且锻炼身体。当然也不是没有些许的爽快感。
跑步时,脑袋放空的时间和想事情的时间会交互来临。在想事情时,通常是在想该如何脱离如此无趣的每一天。从国中开始,我在跑步时只要想到什么,就会去尝试;譬如模仿不良少年的举止,突然去参观社团活动,或是与音乐共同生活。我会持续到为自己感到失望,觉得「原来就只有这样」,然后又开始跑步、思考,重複同样的过程。这回要来做什么?
在隆冬跑步时,感觉就像在社团忍受严苛的练习,不过到了二月下旬,气温适合跑步的日子也越来越多了。
我在熟悉的乡间道路跑步,到了作为目标的铁塔折返,总计大概跑一个小时左右。回程我在气喘吁吁的状态中,跑入途中的林子里做最后冲刺。我爬上没有铺装的路径,不久之后来到坑坑洞洞的柏油路。沿着道路前进,就到达一个公车站。那里就是我慢跑的终点。
已经没有使用而生鏽成褐色的公车站牌,贴着不论等多久都不会来的公车时刻表。明明已经没有需要,旁边仍矗立着一座铁皮屋般的候车亭。我照例打开拉门,进入里面坐到长椅上。
我调整呼吸,等到心跳稳定下来,候车亭里就只能听到鸟叫声。眼前的柏油路没有任何车辆经过。几年前绕过这片树林的全新道路完成后,大家都选择使用那条路。
我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终点,最大的理由就是因为没有人会到这里。我自己也无法说明这种感觉,不过我很讨厌被人看到自己结束跑步的瞬间。在跑步时或出发时被看到,我还不觉得怎么样,但是只有结束的瞬间,我想要保留给我自己。
第二大的理由,或许可以说是我心中的妄想,总觉得只有在这里,我可以尽情幻想。当我独处时,就觉得即使是最荒谬的念头也能够被容许───譬如坐在这种地方,或许有一天会有奇妙的公车驶来,把我载走。我当然知道奇幻故事不会发生。我知道像这样梦想的自己,就跟在教室里自我安慰的那些家伙同样愚蠢。所以我不会在其他地方幻想。只有在这里,我才会放纵自己───一天两次,在我能够真正独处的这里。
不论是谁,都有幻想的地方吗?不,应该没这个必要。
我静静地在这里待到停止流汗,当心情的节奏也得到调节之后便站起来,走出候车亭,再度认知到无趣的自己。蜿蜒曲折的柏油路左右两边都没有人影。
我走了三十分钟左右到家,哥哥已经回来了。我在客厅跟他打了没什么特别的招呼,然后转告他母亲的留言。
「咦?香弥,你的生日是今天吗?」
「明天。」
我并不打算反抗除了无趣之外恰如其分的家人。我简短地回答之后,就上楼到自己房间换衣服。吃晚餐之前,我查了在慢跑时想到的下一个挑战项目:登山。与人竞争、或是挑战人类过去纪录的运动,除了能够留名青史的人之外,其他人去从事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过以自然为对象或许不错。如果能够亲眼看到平常生活中看不到的景象,自己内心或许也会产生改变。当然也可能不论看到多美的风景,我都只会产生「不过如此」的感想。
当我在网路上看到一直爬山而达到无人能及的境界的和尚时,肚子开始饿了。
我走下楼梯到一楼,吃了母亲準备的晚餐,多少也能感受到美味,并再度和哥哥进行无关紧要的对话,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过去双亲曾经担心我一直窝在房间里,不过最近已经没有特别在意了。他们知道我每天晚餐后都有固定行程。
这回我在房间查了一小时左右登山需要的用品,然后再度换上运动服。接着我下楼到一楼,前往哥哥所在的客厅。
「我出去了。」
「嗯,小心不要被发现。」
我不理会他心不在焉的回应,到玄关穿上运动鞋,出门之后感到还是很冷。不过相较于前一阵子必须穿更多衣服才能在晚上出门,现在已经舒服多了。
我朝着傍晚跑过的方向再度踏出第一步。家人似乎以为我每天晚上都去空旷的地方慢跑,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自从我了解到我只要待在房间里,就会被莫名其妙地操心与关注,为了躲避家人团聚的时间,我便开始花很长的时间在黑暗中走路。
跟傍晚不同的地方除了速度之外,还有一点:这回我会直接前往那个公车站。我不会穿过树林,而是慢慢走在路灯稀疏的柏油路。
路上还有住家时,我可以不用想太多继续走,但是当周遭逐渐变暗,只有间隔很远的路灯与空屋,以及偶尔经过的自行车时,走路时就得稍微留意四周。为了避免被车撞到,我在手腕上戴了微微发光的手环,不过如果边走边发獃,就有可能自己掉入水田或旱田里。即使想要求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路过。
话说回来,我几乎天天走在这条路上,因此今天也毫无问题地到达那座树林。我在路灯俯视之下,走在漆黑的柏油路上,不久就看到公车站。
公车既然不来,大概也不需要亮光。公车站位于两盏路灯之间的正中央一带,刚好在最暗的地方,可是照亮公车站的却只有月亮。打开候车亭的拉门,里面有日光灯的开关,但是我从来没有开过,因此甚至不知道它会不会亮。
候车亭里可以挡风,所以冬天时的体感温度会比外面来得高。我关上门,坐在几乎看不见是否在眼前的长椅。
我盘起腿,取下手腕上的手环,放入口袋里。手环的光在黑暗中很碍眼。
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很难找到其他形容词来形容候车亭内。外面隐隐约约发亮,更让我感觉这个地方和无趣的外面属于不同的世界。
这里是我唯一被容许幻想的地方,一天只有两次、可以纵容自己无趣本性的时间。
为了等候有可能来迎接我的某样特别事物,我静静地闭上眼睛。
※
已经失去用途的公车站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没有撤除,其实是有理由的。原因在于这座乡下小镇流传的奇妙传说。不再使用的建筑物,必须保留一阵子不能破坏。这是因为祖先可能会使用人迹罕至的这些地方。当祖先下凡到人间,有可能需要这些地方。也因此,我们的小镇上零星分布着一栋栋外貌阴森的空屋。
传说的起源以及流传至今的理由都不重要。多亏这个愚蠢的童话故事,让我每天能够独自一人得到心灵的休憩。
不过就算是为了让心灵休憩,也未免太轻忽了。
我在候车亭里不知不觉地睡着。
过去我也曾经昏昏欲睡,但今天大概是因为天气变得暖和,再加上昨天睡得不好,总之当我醒来时,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睡着了。我从口袋取出手机,又吃了一惊:我已经变成十六岁了!
母亲大概已经从殡仪馆回来,手机接到几通电话和简讯。简讯内容掺杂着担心与说教。我输入回覆的内容,说了一半实话,告诉她我在公园长椅上休息时不小心睡着,现在马上回去。输入完我就传送给她。
到了半夜,候车亭的寂静与黑暗似乎更加浓密,让我产生彷彿还在睡觉的错觉,精神感觉很恍惚。
我感觉到呼吸好像稍微偏离了自己的身体,便试图调整。我虽然说会马上回去,但是要离开幻想的场所、回到外面的世界,需要做一些準备。我必须调适自己内心的节奏去配合外面才行。
我缓慢地呼吸,等待身体逐渐适应这个世界。
我站起来,踏出脚步,彷彿是要拂落缠绕在身上的黑暗孢子。接着我朝拉门的门把伸出手。
「你每天都要去哪里?」
我听到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