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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卡在五天之后才出现。虽然没有太大的关係,不过学校已经进入段考期间。我听着母亲一如往常的声音在背后说「小心不要被发现」,今晚也前往公车站。我打开候车亭的门时,并没有看到琪卡。我失望地重重坐在长椅上,立刻就看到视野角落闪了一下。我望过去,看到期待许久的光芒。
「香弥,我们又见面了。」
幸亏琪卡先发出平稳的声音。如果是我先开口,或许会因为累积到现在的期待,发出破碎的声音。
琪卡对于我的在场似乎没有特别的感想,在长椅坐下。她照例坐在我右手边的老位子。
「琪卡,妳现在坐在什么上面?」
我为了隐藏自己的慌张及过度的喜悦,不小心问了无关紧要的问题,不过我的确很在意这个问题。我此刻坐在木製长椅上,不知道琪卡的情况如何。
「我坐在╳╳上面。」
「抱歉,马上就要问妳了。」
「呃,很长的椅子?」
「我知道了。那就跟我一样。」
也许琪卡所在的避难所和这间候车亭的形状很相似,因此以某种形式影响到两人所见的世界重叠在一起。
「妳这么久没来,是因为没有战争吗?」
这回我总算问出事先準备的问题。如果琪卡说没错,那么我可以预见自己会在心中某个角落期待战争,不过我还是必须知道琪卡出现在这里的规则。
「不是。」
我鬆了一口气。这一来我就不需要期待琪卡周遭发生不幸。我不用自觉到了解规则之后感到迷惘的自己无趣的个性。
「住在远方的家人过世了,因为事发突然,我就过去帮忙处理杂务。在那里的时候,我跟大家一起去大型避难所。」
「过世是因为战争吗?」
「不是,是因为生病。她是我的╳╳,不过我们没有聊过多少话。」
「妳刚刚说你们的关係是什么?」
「她是我爷爷的妹妹。我的家人当中,从事参与战争的职业的人只有我哥哥,所以有可能因为战争而死的,也只有我哥哥。」
面对冷静分析并说明「因战争而死的可能性」的琪卡,吐槽说「妳怎么说得这么轻鬆」很简单,不过未免太不尊重对方的心情了。不论是在同一个世界,或是不同的世界,人与人之间几乎不可能真正产生共鸣。
「对了,我们上次道别的时候,我也说过,下次见面想要听你谈谈自己。」
「嗯。」
这个附和虽然有些随便,不过我也有同样的打算。我并不是想要聊自己的事,而是想要答覆琪卡想要知道的任何问题,相对地也希望询问有关她的事。这是平等交易。如果不是为了这样的理由,我才没有表现自己的癖好。
「首先───」
她想要问家庭组成分子,或是过去的经历?这些都是了解彼此是什么人物的资讯。
「香弥,你喜欢什么东西?」
我原本已经做好心理準备要回答,这时却说不出话来。
喜欢什么东西?这个问题太过抽象,更何况我也无法理解一开始就问对方的喜好有什么用处。
「喜欢的东西……是指喜欢的食物吗?」
我试图主动将问题变得更具体。
「香弥,你最喜欢的是吃东西吗?」
不讨厌,不过我并不是在主张───比方说兴趣是吃美食,或者一天当中最期待的就是吃饭之类的,因此我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如果是问兴趣,勉强要说的话,我每天都会跑步。」
「跑步的时间,就是你在一天当中最重要的时间吗?」
「不是……」
如果问是不是最重要,其实也不算是。我只是以为琪卡在问兴趣,因此就回答除了食衣住行以外每天主动做的事情。
既然否定了琪卡的提问,我就应该要提出真正在一天当中最重要的时间,可是我却想不出来。不论是什么样的时间,扪心自问是不是最重要,其实都不是那么重要。事实上,我也不认为在自己这么无聊的每一天当中,会有最重要的时间存在。
从某方面来看,其实来到这里就是我最重要的时间,可是我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要被当成觉得跟别人说话很重要的无趣的人。
「我一时想不到。琪卡,妳在一天当中,会很明显地有最重要的时间吗?」
如果她说是此刻在这里的时间,彼此的目的就一致了───如果说我内心丝毫没有这样的期待,那就是谎言;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琪卡会说出这种无趣的答案。
「我───」
我原本预期会不会又是我听不见的单字,不过却猜错了。
「也许是睡觉之前,在自己的房间独处的时间吧。」
我心想,这个回答还真像个普通的女孩子。真遗憾───我内心闪过这个太过自私的感想,立刻驱逐这个念头。我还没有听她详细说明。
「我可以问妳为什么最珍惜那段时间吗?」
「嗯,因为它完全属于我。」
这个回答就好像出现在故事里的世界统治者。
「我喜欢在我的房间和脑袋里的东西。房间里有重要的╳╳、书本和音乐,还有过去写的日记;脑袋里有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想法和感情。没有人会擅自进入我房间,或是窥探我的脑袋。表情也不会透露任何秘密。我喜欢可以只为自己存在的那段时间。我真正的世界就在那里。」
琪卡体贴地问我,说了这么多有没有听不清楚的单字,因此我便问她,房间里除了书本、音乐和日记还有什么。
「就是用气味来感受故事的东西,要怎么称呼呢?」
「类似香水吗?」
「不是,跟香水不一样,是透过气味联想到风景和人物。组合好几种气味,可以让人感受到故事。在你们的世界里没有这种东西吗?」
应该没有。即使有,我也没有听过。我儘可能想像那是什么样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正不正确,不过还是姑且记下来。
话说回来,换个角度来想,琪卡的答案未免太过专注在自己的内心世界,感觉有些封闭。
不过我立刻想到:
「妳是因为自己居住的地方处于战争中,很少出门,所以喜欢自己的房间吗?」
我猜想,也许是因为她活在特殊环境形成的文化当中。
然而我的推测错了。
琪卡发出「唔~」的声音,似乎在寻找适当的说法,接着她说:
「呃,应该跟战争关係不大。我喜欢房间的理由,是因为那里没有任何东西是我被迫要喜欢的,而且我也可以一直保持那样。或许其中也有像洗脑般一直听的音乐、╳╳、刚刚说的像气味的东西,不过即使相逢的理由有很多种,喜欢上的契机却从来不是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所以才很重要。」
我大概能理解她想要说什么,不过我们对于房间的价值观却大相逕庭。对我来说,自己的房间只是个箱子,可以躲雨、睡觉,而且好歹不会让其他人看到自己。不过当我处在属于自己的那个空间里,就等于是被无趣的自己监视,让我感到窒息。
「香弥,你想不出最重要的东西,是因为拥有一切,还是什么都没有?」
这段话照例因为看不见对方嘴巴而察觉不到开口的瞬间,只听见声音突然传来,让我的脑袋有些迷惑。这回我即使在脑中咀嚼声音的意义,仍旧无法理解问话的用意。不过如果可以无视问话用意来回答,那么答案早已决定了:
「应该是什么都没有。妳为什么这样问?」
「我猜想,你想不出重要的时间,或许是因为你的时间被某样东西完全佔据,要不是很充实,就是很空虚。原来你属于什么都没有那一种。我可以问你『什么都没有』的意思吗?」
我想到琪卡有可能是误会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同情,便加以说明:
「我不是指没有家人或是没有家的意思,也不是没有朋友或情人很悲哀的意思。只不过在我的生活当中,没有特别重要的东西。」
我也不打算胡乱去寻找。
「你这个人不会假装吧?」
我听不懂琪卡这句话的意思。
「妳说『不会假装』是什么意思?」
「嗯,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问你,你怎么感受到自己的生活当中没什么特别的?」
我只能老实回答:
「我打心底觉得很无趣。不过,我没办法用───比方说妳提到的书本或音乐来填补,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真的不会假装。」
发光的眼睛彷彿忘了眨眼,凝视着我。我的脑袋开始慢慢理解琪卡所说的「不会假装」是什么意思。
「基本上,我们───我是指人类───虽然不知道跟你那个世界的人类是不是完全一样,不过至少在我的世界,人们大概都会一边假装一边生活。其中最大的假装,就是假装接受,以及假装喜欢。」
「……哦,我懂。」
在产生同感的同时感到佩服,那就是自以为是了。我虽然明白这一点,却感到惊讶:琪卡竟然将我平常想的事情化作语言,放在脑中。
「为了生活,『假装』是必要的行为,不是好或坏的问题,不过我很惊讶你并没有这么做。在你的世界,大家都是这样吗?」
「不是,大家都假装着生活。我也不是没有假装。」
我过去也曾经好几次假装。虽然没有发觉到是假装,但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假装吧。正因为是假装,最后才会觉得「原来只有这样」。仔细想想,借用琪卡的话,我或许就是为了遇见毕生都不用假装、也能感觉到特别的某样东西而活着。
「或许假装的时间比其他人短,不过我也在假装。只是感觉上不是为了生活而做的。」
如果能够为了生活做这种事,就不会被只想找理由欺凌他人的最低等的人类盯上了。这是我小学时的遭遇。
「我觉得我是为了找到可以不用假装的东西而假装。」
我自己说出口都觉得複杂。
「琪卡,妳的意思是,妳会觉得自己对于书本或音乐的喜好带有假装的意味吗?」
「没有,我是真的很喜欢。不过在房间以外,我也会假装喜欢各种东西。正是因为房间里只摆了不需要假装的东西,所以我才喜欢房间。」
原来如此。我比刚刚更了解她说喜欢房间的意思了。不过喜欢房间里的东西这样的心情,应该也只是琪卡在假装,只是她没有发觉而已。人生的空白不可能藉由他人的创作品来填补。
「对了。」
只有眼睛和指甲的对象使用「对了」这种词,仍旧让我感到很奇妙。人的感情和心情,或许比想像中更受到视觉的支配。
「嗯。」
「我知道家人和朋友,不过什么是情人?」
「咦?妳不知道吗?该怎么说呢……就是谈恋爱的两人吧。」
「我也不知道恋爱是什么。」
从过去交谈的印象,琪卡应该不至于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才对。这么说,也许我应该使用别的方式说明。
恋爱要怎么转换成其他的日文?
「怎么说呢……呃,真的该怎么说呢?就是两个人彼此喜欢并且交往。」
「跟朋友不一样吗?」
「不一样。虽然我也不知道界线在哪里,不过就词意来说是不一样的。」
我脑中浮现结婚、家人之类的词,不过并不必然会连结在一起。我想到「对异性的感情」这样的说明方式,不过应该也有不是异性的情况。
「跟朋友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大多数情况是异性之间的关係,而且恋爱是带有性慾的。」
「朋友之间应该也有性慾存在或不存在的情况。」
「的确……这个嘛,这样啊。」
到底该怎么说明才好?用日语说明日语,就好像在呈现自己平常如何理解这个概念,彷彿在被测试自己这个人的程度,让我不禁摆出防御架势。
琪卡似乎知道朋友这个概念,也提出了喜欢、性慾等关键词,所以如果她脑中存在着和恋爱相似的概念,只是用的词不一样,那么她应该已经可以猜到才对。她应该能够再度说出我听不到的单字。
难不成,在琪卡的辞彙当中,没有恋爱这样的概念?
「琪卡,妳知道结婚吗?」
「这个我知道。这是组成家庭的手段之一。」
「通往结婚的过程,在我们的世界通常是恋爱。」
「哦,那就跟我们不一样了。我们是朋友之间彼此不讨厌对方、而且刚好彼此都方便,就会结婚。」
「方便是指什么?」
「譬如说工作,或是住处的距离。你们除了这些之外,还要加上恋爱这个理由吗?那是什么东西?你说的过程中要做什么?」
「做什么?」
「会做些不会和朋友做的事情吗?」
我想起过去为了得到经验而决定谈恋爱、后来又立刻发觉到自己只是在假装的时期。同时我脑中也闪过一个名字,不过现在先别管它。
我以前也有可以称为朋友的对象,所以知道「不会和朋友做的事情」是什么。我想到几个,便在自己的常识範围内,选择可以在女生面前提起的话题。
「譬如彼此实际接触之类的。」
「我上次碰到你的手,该不会在你们的世界,属于不应该在这种关係之下做的行为?真抱歉。」
或许是琪卡在道歉时的习惯,眨眼的动作比平常拉得更久,光芒缓缓地明灭。我发现让她误会了,连忙否定:
「不是这样的,朋友之间应该也会握手。我不是指那个,而是指亲吻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