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究竟过了多长的时间呢?
她抵达了一间位于庶民住宅区的宽阔洋房。那是间对称的两层楼建筑,被篱笆给包围起来的庭院中,静静伫立着修剪整齐的常绿树,虽然规模不像鹿鸣馆那么大,不过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富裕人家住的宅邸。
「到啰,小姑娘。」
鸥外将手伸向在座位角落拚命瑟缩身体的芽衣,虽然他那绅士般的行为和笑容能够让人放下戒心,但芽衣告诉自己绝不可轻忽大意。
「这、这里是哪里?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所谓的做什么是指?」
「你要把我卖掉吗?」
芽衣呈现半自暴自弃的状态,一语道破。
「你无须隐瞒我也知道,你想要趁着我身份不明,透过……一些见不得人的管道把我卖掉吧?然后再把我塞到木箱子里面,坐船出港走私……」
「嗯哼,你是指人口买卖吗?这也是个好主意呢。」
鸥外窃笑着,将充满负面妄想的芽衣从人力车上带下来。
「要是把像你这种年轻的小姑娘卖给人口贩子,或许赚得到牛锅3的钱呢,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是上等牛肉。」
「……牛肉?」
「说得没错,你喜欢吃肉吗?」
这个问题虽然很不合时宜,不过芽衣还是点头了。在肉之中,她对牛肉特别无法抗拒,到头来她在鹿鸣馆也没能吃到烤牛肉,她暗自感到非常后悔。
「那么,这几天我就请你吃牛锅怎么样?我是很想说今天就去吃啦,不过已经很晚了,我请富美小姐帮你泡杯粗茶代替吧?」
富美小姐?芽衣还没问出口,鸥外就已经迅速穿过大门,走向玄关。接着门开了,一名身穿和服的女性快速探出头来,那是名年纪约三十多岁,感觉像是小型料亭老闆娘的女性。
「欢迎回来,春草先生已经先回家啰。」
「这样啊,其实我带了客人来呢,你能否帮我泡杯热茶呢?」
「好的,我立刻去。」
女性微微向芽衣点头后,便退了下去,芽衣还听见对方说了一句「对啦,我们有收到羊羹礼品,要不就拿出来享用吧?」
(咦?怎么……)
难道这间宅邸不是人口贩卖集团,接下来要进行非法交易吗?至少芽衣是抱持这样的想法而有所警惕的。
那么刚才那般和平的对话又是怎么回事?芽衣对于这里丝毫没有一丁点森严的氛围感到困惑,结果一度进去宅邸中的鸥外又再次出来了。
「好啦,快上来,要是一直呆站在这里,可能会被可怕的怪物给吃掉哦。」
那句「怪物」,根本是连小孩也骗不过的威胁。
芽衣因而彻底鬆懈下来,稍微迟疑了一下之后——向宅邸踏出一步。反正现在自己也没其他地方可去,自暴自弃的情绪在背后驱使着她。
宅邸内部给人的印象就和外观一样,摆放了许多看来厚重且高级的装饰品。玄关大厅是个天花板挑高的设计,天花板上吊着的灯饰将楼梯照成米黄色,装饰于走廊和舞厅的图画与家具每个看起来都很高级。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摆饰却不会让人感到浮夸,或许是因为明明是西洋宅房,里头却镶满了拼花工艺设计的格窗,壁纸则是用金色的唐草纸等,若无其事地展现出日式巧思。对于身处在像是在图书馆中那令人熟悉且安心的氛围,警戒心自然也会和缓下来。
芽衣被带领到一间墙壁上镶嵌了大片窗户的房间,看起来很像阳光室。
「欢迎回来,鸥外先生。」
一名身穿青草色外褂和灰色袴的青年坐在里头,是刚才在鹿鸣馆曾经见到,名为春草的青年。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春草微微扬起了单边眉毛看着芽衣,口气虽然淡然,却好似在盯着不小心闯进来的老鼠,眼神充满着疑惑。
「是我招待她来的,来吧小松鼠,去那边的沙发上坐着。虽然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但还是请你放鬆休息吧。」
芽衣一面感受着春草冷淡的视线,往一人座的沙发上坐下。鸥外也坐在她前面的沙发上,吐着气把领带解开。
「——不过,今天的晚宴还真是盛况空前啊,应该有一千五、六百人吧?就连那位建筑师乔赛亚·康德,铁定也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挤进那个大厅。木板房的地板眼看就要脱落似地发出叽叽叽的声响,俄罗斯的皇太子应该也吓破胆了吧。」
「没错,我也吓了一大跳呢。」
春草叹着气附和。
「哈哈!但也并非都是坏事啦,毕竟还像这样邂逅了新朋友呢。哎呀,你的名字……是叫绫月芽衣吧?」
鸥外问着,芽衣微微点头。
「你不是受邀的客人,怎么会在鹿鸣馆?」
「那、那是因为……」
「我并没有在责怪你,只觉得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小姑娘,我个人对于你为什么会被那位藤田警部补给盯上感到很有兴趣。」
「……您竟然把这么麻烦的女士给带来了?」
春草用明显可以感受到困惑的声音低语。他的视线越来越严厉,芽衣感到如坐针毡,低下了头。
不久富美咚咚地敲了门,安静地走了进来。她将三人份的热茶和羊羹端到桌上,芳香的气味和热气一同四溢。
「来,不用客气,快喝吧!富美小姐泡的茶可是绝佳美味的呢,配上羊羹更是绝妙。」
在被如此催促之下,芽衣伸出了手,但她马上就改变主意。现在可不是以客人身份悠哉的时候,又不知道茶里面有没有被加了什么——虽说都已经漫不经心地跟来了这里,现在才想这些也来不及了。
「哎呀,你不想喝吗?小松鼠?」
「那个……我有件事情想问,小松鼠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在说你这家伙呀?」
他浮出一抹怜悯的笑容说着,然而他却突然用了「你这家伙」这个称呼。
「我刚才不知道你的名字,正想着要用什么昵称叫你时,脑中突然间浮现出伫立在树荫底下的可爱哺乳类。面对披着警察皮的狼,你那微微颤抖的身躯简直就像是小松鼠呢,实在很可爱。」
「呃?喔……」
「如此这般,从今天起,你就是小松鼠了。」
他一口气喝光了茶,断然地说。
「春草也这么叫她就可以了。」
「我不要。」
春草立即回答。
「哎呀,你不要?真是的,春草很容易害羞的嘛。」
「不好意思,小松鼠对我来说也有点……」
虽然被素昧平生的人怎么称呼其实无伤大雅,但她还是觉得有点害羞。
「不喜欢小松鼠吗?那不然叫小猫怎么样?不,小狸猫、小老鼠、小猪……」
再怎么说也不会叫小猪吧!芽衣默默生起气来,鸥外却格格地笑出声。
「哈哈!看来我是惹你生气了呢,你的脸颊都鼓起来了,看起来就像把食物塞满整张嘴的小松鼠嘛,果然我的比喻是没有错的。」
「我、我原本就是这样的!」
芽衣不自觉高声驳斥,原本一直沉默喝着茶的春草立刻以锐利的目光瞪着芽衣。
「请你不要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可以吗?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对不起。」
挂钟显示晚上九点半。窗外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能够微微听见树木窸窸窣窣的声音。
「鸥外先生,我觉得把一名女士留到这么晚并不好。」
「嗯哼,说得也是。小松鼠,你家在哪里?稍微休息一下后,我请人力车夫送你回去吧。」
咦?芽衣抬起了头。
「我可以回家吗?」
「你问的问题还真奇怪呢,难道你真以为会被卖给人口贩子吗?」
直到刚才为止她都是这么想的,任谁被硬是带来这种不明所以的地方铁定都会有所警戒,猜想对方是否有不好的企图。
(不过……)
她的紧张终于缓和下来,身体也深深地陷进沙发当中。
今天接连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的脑中盘旋着满满的疑问,到最后还被本应是救命稻草的魔术师给逃走,差一点就要被带着军刀的警察给逮捕,好不容易逃离灾难,才抵达了这里。
(对了,我被这个人帮助了呀。)
冷静下来想是这样没错。在鹿鸣馆大厅那些远观骚动的人们之中,唯一伸出援手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如果没有他,芽衣现在铁定被送到拘留所了。
芽衣缓慢地抬起头看着鸥外。
「话说回来,你的双亲知道你去了鹿鸣馆吗?这种时间还在外面走动,铁定会被责骂吧。」
「不,我……不是很记得我自己的双亲还有家里的事。」
「嗯?不记得?」
鸥外和春草互相对视。
「是的……」
芽衣稍微迟疑了下,决定向这两人坦白目前为止的始末,包括等她醒来后人就在日比谷公园的长椅上,在不记得自己事情的状况下被谜样魔术师带进鹿鸣馆,接着到了这里。
就连芽衣自己也觉得这些话非常荒唐。
既唐突又毫无脉络可言,听起来就像是在讲梦话。然而那两人却出乎意料地认真听着她那荒诞的事情始末,他们没有挖苦她,也没有嗤之以鼻。
「——嗯哼,是记忆障碍吗?这些话听来还真是不着边际啊。」
芽衣一口气说完之后,鸥外懊恼地交叉双臂,春草则是发问。
「有这样的病吗?」
「真不巧,我可不是脑神经的专家呢。虽然我没有临床的经验,但我听过有这样的癥状,大多似乎是因为精神创伤造成的短暂性癥状,无需特别治疗,过了一晚就会变回原来的模样……」
「咦?这么说,只要睡觉就会治好吗?」
芽衣不自觉向前倾,鸥外耸耸肩,说了一句「谁知道呢」。
「关于大脑的神经迴路,就算是结合东西方的医学观点来看,至今依然有许多尚未解开的谜呢。有经过一晚就治好的案例,也有记忆没能恢複就这样度过一生的案例,极端一点来说,这是因人而异的,毕竟也还没有确立相关的治疗方法。」
「一生……」
芽衣的眼前一片黑暗。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记忆有可能会一生都无法恢複。
芽衣打算让自己冷静下来,并呼出一口长气。她将手伸向放在桌上的热茶,轻轻包覆住那份温暖。
(得冷静下来才行,又不是说一定治不好了。)
她对自己这么说。她又不是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她能够像这样说话,也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应该是一名极为普通的高中生,虽然记忆还很暧昧,但她总感觉自己有应该要回去的地方。
(没事的,我一定能够回家的。)
芽衣用祈祷似的心情紧握茶杯,突然间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抬头一看,鸥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旁,用悠然的笑容俯视着芽衣。
「总之今天已经很晚了,我现在就带你到房间,你就住在我们家吧!」
「咦!不、这样太……」
芽衣因为这出乎意料的提议而站了起来。
「反正你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吧?幸好我的宅邸里还有多余的房间,可以充当宿场4。你不必感到客气哦,吶,春草?」
被点名的春草顿了一下,并「哦」了一声应允。
「我没有异议,毕竟我也是在这里寄宿的。」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
鸥外也用了不容芽衣拒绝的笑容点头。
「啊啊,如果在都是男人的地方住宿会感到不安,今天晚上我就让富美小姐也住这里好了,这样你就会放心了吧?嗯哼,放心,这样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那、那个……」
鸥外半强迫地抓住芽衣的手腕,往门口走去。他就这样出了阳光室,爬上楼梯,用毫无迟疑的步伐闯进了阴暗的二楼走廊。
「请不用管我,我没事的!我会在卡拉OK包厢或是漫画咖啡厅待到早上消磨时间的!」
「你在说什么,这种时间可没有咖啡厅在营业啰,还真是个不知世面的小姑娘呢。」
不可能的,这里可是东京,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要多少有多少。芽衣很想要这么说,就算附近没有漫画咖啡厅总会有家庭餐厅或速食店的。
然而她之所以没能说出口,是因为她回想起从鹿鸣馆到这栋宅邸的路程。在稍微偏离了主要街道后,路上毫无生气的程度甚至无法让人联想到这里是东京,田间小路还能听见蛙鸣,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那阴暗且寂静的道路,要说是前往犯罪组织根据地也很有说服力。
「那么今天晚上就用这个房间吧!这是我表姐妹曾经使用过的房间。」
芽衣抱持着混乱的违和感,被领进了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
那是一间有着六面墙壁搭配三个格子窗的洋房,备有大型桌子套组和暖炉,再加上金黄色的窗帘和淡红色的坐垫等,房间内随处可见女性使用过的痕迹。
「这间宅邸原本是我伯父的,不过伯父很久以前就搬到了津和野,所以现在就租给我用。这房间日照很好又很通风,要是你喜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