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着窗户的声音,使芽衣睁开了眼。
从短暂浅眠中回神的早上绝对称不上舒适,不过很不可思议地,芽衣的意识非常清楚。
从窗帘的隙缝中可以看见被朝阳染红的天空,就连鸟儿也还在沉睡,梦中早晨的空气极为寒冷,芽衣拉着和服的衣领起身。或许是因为她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吧!她的身体关节正疼痛地抗议。
她之所以没有睡好,当然是因为昨晚发生的事。
在那浓雾笼罩的寂静夜晚,水柱突然从不忍池中喷了上来,那瞬间发生的事,回想起来就好像梦一般。
芽衣眼中看见的,是龙的身影。映照在月光底下的鳞片如同银饰品般发出不带温度的光泽,蜷曲着的光滑身子每舞动一次就会喷起水花,其如玻璃玉般的双眼把脚边的人们给贯穿。
芽衣在狂浪中所「看见」的东西,简直可以说是拥有掌控水的能力,人称「龙神」的异形。
「哎呀,你起床啦?」
芽衣再怎么样都无法继续睡下去,便下楼来到一楼的阳光室,一名青年正无精打采地靠在窗边,是这座宅邸的主人——森鸥外。
身穿白色军服的他,瞳孔中映照着窗外昏暗的景色。深藏青色的天空一角开始泛白,星星的光辉逐渐转弱。
「鸥外先生……」
「早起是没什么不好啦,不过对你这样的年轻人而言,睡眠不足可是大敌呢,会妨碍你的成长哦。」
鸥外用长者般的口吻告诉她,那模样就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就连端正美丽的侧脸上浮出的柔和笑脸、沉稳的声音以及温柔且稳重的眼神亦然。
因此芽衣越来越觉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没有真实感。鸥外在那个不忍池边对警察们断言芽衣是「想把情报卖给敌国,难以原谅的间谍」,其真意她依旧难以揣测。
§ § §
「我不会把她交给警察。从现在开始她隶属于陆军省的管辖之下,请你要有这样的认知。」
昨天晚上在鸦雀无声的不忍池边,鸥外这么说了。面对包围着自己的警察,他一点也不畏怯,而是展现和平常一样的悠然微笑。
在紧张的空气中,芽衣只能微微颤抖地呆站在原地。
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是她妨碍了警察的公务。在俄罗斯的醉客们胡闹地踏进不忍池时,芽衣很明显是靠自己的意志飞奔去掩护那个突然出现的异形。
「你说这小姑娘是间谍(老鼠)?」
藤田五郎依旧握着刀柄反问。
间谍、密探。从刚才开始,两人的口中就不断吐露出令人害怕的辞彙,芽衣一时无法理解这些话是在讲自己,不安的时光就这样一点一滴流逝。
「没错。你仔细看看她的脸吧!不觉得她的前齿看起来很坚固吗?表情看起来也马上就要张口咬人的样子呢。」
「森陆军一等军医大人,你喝醉了吗?」
对于鸥外那不合时宜、把他人当笨蛋似的发言,藤田五郎蹙紧眉毛。
「我当然没醉呀,我本来就不喜欢酒这种东西,酒会让人的思考能力下降,有时候还会做出愚蠢的行为呢。」
「讲解就免了,比起那个,小姑娘你为什么做出妨碍公务的举动?在我看来,这似乎是在包庇怪物呢?」
「那是……」
「哈哈!你在说什么蠢话,她只是想包庇丑态毕露的俄罗斯贵客们而已。」
鸥外代替含糊其辞的芽衣补充解释。
「她也有参与为我们陆军省所设的宴席呢。在宴席正高潮的时候外面不知怎么突然骚动起来,她来看看情况,便惊讶地发现恐怖的警察正拿着抽出刀鞘的军刀。她心想要是警察打算伤害这些客人就糟了,才不自觉贸然地飞奔出去。这实在是让人会心一笑的误会吧?」
藤田眯起眼睛。鸥外的口吻一点也没有迟疑,不过说的话实在太过牵强,再加上鸥外一脸心情很好似地露出微笑,看起来实在有点像喝醉了。
「……换句话说,你想说的是这小姑娘只是为了包庇俄罗斯人,和『魂依』没有关係吗?」
——魂依。
意指可以看见非人之物的人。
她似乎在哪里听过,魂依指的是可以看见俗称妖怪的人。「没错,因此我不能把她交给警视厅妖逻课的各位,你们理解吧?」
「果然是醉鬼说的胡言乱语啊。请你酒醒之后再重新跟我谈吧?」
「要重新跟我谈的可是你啊,藤田警部补。难道你想要在没有参谋本部的许可之下,逮捕隶属于陆军军人管辖的这孩子吗?」
「……」
藤田小小地咂嘴,瞥了芽衣一眼,接着缓慢地将视线移到身旁穿着袴的青年身上。
(镜花先生……)
镜花依旧抿着嘴唇,用锐利的视线回看藤田,眼眸深处闪烁着坚毅的光辉,像个警戒心很强的小猫。
——不行!别进去!
——我好不容易才让她睡着的……!
他是否一开始就知道这座池子里栖息着那个异形呢?
在傍晚时刻所听见的摇篮曲,恐怕就是为了让那条龙冷静下来并进入梦乡吧!
「你是泉镜花吗?一介文人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
「看来我也必须向你详细问问话才行,跟我一起去署里吧。」
在藤田的一句话之下,警察们便抓住了镜花的手腕。就在他们打算强行把镜花带走之际,料亭的玄关附近开始骚动起来,原来是艺伎们冲过来了。
「我说你们!在我的工作场所胡作非为些什么啊!」
打头阵的是音奴。她将长发撩到背后,手扠腰以威风凛凛的姿态挡在押住镜花的警察面前,妖艳的面容浮现怒气。
「哎呀——警察先生,你打算把那孩子带去哪里?你该不会想要逮捕我重要的客人吧?」
「够了,闪一边去!妨碍我的人我全部都会逮捕!」
「行啊!我们艺伎啊,可没有落魄到会屈服于你们政府机关的威胁!像你们这种只会逞着国家威风的无能萨摩警察仔1,除了看热闹以外也不会做其他事了啦!」
「什……?!」
音奴毫不畏惧地大声放话。在阴暗中,芽衣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些被煽动的警察们脸上泛起了明显的红潮。竟然在大众面前被如此粗暴谩骂,这些警察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好!就照你们所希望的逮捕!逮捕在场所有的艺伎!」
「哈哈哈!要是能逮捕的话你就抓抓看啊!」
「竟然和艺伎为敌,真是好胆量!我会让你们再也不能踏进神乐坂一步!」
在音奴背后待命的艺伎们此起彼落地叫喊出声。警察们彷彿被这些声音给火上加油,全体动了起来,艺伎们则捲起和服的袖子,一边讥讽着顶撞那些打算压制她们的警察。
牡丹、百合、万寿菊、飞翔鹤。亮金、白银、赤红的振袖宛如鲜艳的蝴蝶在月光下起舞。
在谩骂与悲鸣交杂之中,骚动逐渐扩大,围观的人群也相继聚集,这一阵混乱一直持续到前来支援的警察们抵达为止。
鸥外半强迫地让芽衣坐上马车,直接把她带回宅邸。芽衣也不晓得那个场面到最后如何收拾,就这样一夜没阖眼直到早上。
§ § §
发生完骚动的隔天早上,藤田五郎造访了鸥外的宅邸,那时正好是通知正午的午炮响完后没多久。
昨晚在鸥外的牵制之下,芽衣总算免于被逮捕的危机,不过事情当然不会这样结束。藤田对鸥外抛下了「明天我会再次请你协助本案件」这么一句话,便带着下属回到警视厅了。
「哎呀,藤田警部补,劳烦你特地前来了。」
鸥外引领藤田至阳光室,那稳妥的应对态度彷彿在欢迎友人来访。另一方面,将警帽戴到眼眉上的藤田完全没有笑容,像要贯穿似地定睛看着用颤抖的手端茶过来的芽衣。
「不过啊,昨天晚上还真是演变成出乎意料的大事呢。你们带走的那些艺伎们,后来受到了怎样的处置呢?」
这也是芽衣一直很在意的事。明明骚动是因芽衣而起,却只有自己没被逮捕,这个事实让她非常心痛。
「我想陆军一等军医大人应该没有理由关心艺伎们的处置吧?」
「理由是有的,那间置屋里的其中一名艺伎可是我上头非常关照的呢。身为替上头着想的下属,我想要儘可能传达好消息,让上头放心啊。」
「那么你就如此传达吧。昨天凌晨在上野逮捕的那些人现在正在接受调查,我们会用警察的方法,确实、仔细地调查。」
那声音既冷淡又毫无感情。芽衣知道自己的膝盖在颤抖,她抱着盘子感受到藤田彷彿要刺穿她的视线。
(调查……究竟会做些什么事呢?)
芽衣从现代穿越到明治时代,失去大部分与自己有关的记忆,她当然也不记得自己是否曾受过警察的关照,也不晓得调查的手续会如何进行。
然而回想起昨天晚上艺伎们对警察的态度,至少可以想像,她们不会被殷切欢迎的。
她脑中回想起音奴和镜花的脸,以及那些在置屋交好的艺伎们。
「那个……姐姐们什么时候才能被释放呢?」
芽衣用沙哑的声音询问藤田。
「说到底这也是我引起的,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如果要调查的话,我也……」
「陆军一等军医大人,这个小姑娘就是你在鹿鸣馆晚宴上带来的人对吧?」藤田没有回答芽衣的疑问,只是双手交臂接着说道。
「昨天晚上太过昏暗,所以我现在才注意到,确实,当时你介绍这位是你的婚约者,不过这回你却将这么重要的婚约者称为敌国的间谍。请再次让我听听你的意图吧。」
「我没什么意图,就是字面上那样。她既是有间谍嫌疑的特别观察对象,也是我的婚约者哦。」
鸥外用神态自若的表情,毫无迟疑地说了。
由于他说得太过流畅,就连芽衣也错觉,这些话似乎就是现实。
「……对于你的胡言乱语,你觉得我会照单全收吗?」藤田有些惊愕地继续说道。
「稍早我有向参谋本部询问过关于绫月芽衣这个人,对方表示并没有同样名字的人物被列为特别观察对象。关于这点你要怎么说明?」
「哈哈!那当然,毕竟这一切都是我的个人判断。我擅自把她认定为可疑人物,为了监视她才把她拘留在这座宅邸里。在还没有确认真伪的阶段,可不能把她交给参谋本部吧?」
他优雅地把热茶送进口中,对此藤田的表情变得更加郁闷。
「那么我想听听你为什么会把这位可疑人物升格为婚约者的来龙去脉。希望事情概要能够儘可能别太荒诞无稽,让常人得以理解。」
「什么嘛,这个概要很单纯简明的!我可不能对附近的女士们说『我家里住着可疑人物』,关于这点,只要有婚约者的名分就不需要多加解释了,她和我一起行动也不会有任何不自然。」
「哦?也就是说,你为了能够堂堂正正监视这个小姑娘,所以把她乔装成假的婚约者是吗?」
芽衣本来还担心藤田会不会趁机拔出军刀,幸运的是他的手并没有握在刀柄上,不过他的手指却烦躁地敲着椅子的扶手。
不久后他吐了口气。
「……森陆军一等军医大人,真不好意思,在我看来只觉得你是为了囚禁你中意的小姑娘,才利用自己的身份将此行为正当化。」
「藤田警部补,你要怎么认定我都无所谓哦!无论如何,针对昨天晚上对各位警察的失礼行为,就由我来代替她向你道歉吧。你能否藉此跟我和解呢?」
「我可不能凭我个人的想法回答你啊。」
说着,藤田站了起来重新戴好警帽,看向芽衣。
冷漠的视线束缚了她的全身。那眼神,似乎在忠告她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从与他在鹿鸣馆对峙之时直到现在,他依旧觉得芽衣很可疑。恐怕他从不曾怀疑过自己的直觉。
「先不论内容为何,我确实听了你的解释。我不知道你打算坚持说词到什么时候,不过今后只要本厅有要求,还请你务必协助了。」
「我也赞成藤田先生的意见。」
在藤田离开鸥外宅邸之后,春草听了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始末,一开口就这么说。
「统整了一下鸥外先生的说词,只能说是有权者诱拐了无依无靠的少女并囚禁在此而已,我是觉得还有其他更好的说法啦。」
「你在说什么啊,春草,我可不知道有比这更完美的说词了,你不觉得这场戏非常优秀,完全无机可乘吗?」
鸥外自信满满地说服着。春草深深吐了一口气,用还有点睡意的眼神看向阳光室的窗外,年轻见习画家的漠然侧脸,似乎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说你啊。」
「是、是的!」
春草面无表情,将视线移到坐在隔壁沙发的芽衣身上。
「真亏你能这么夸张地把事情搞得如此麻烦耶。不,这已经不能说是麻烦了,是酿成事件了啊,儘管如此你都不觉得良心不安,一般人是做不到这样的吧。」
「喂,春草。」
可能是因为看到芽衣瑟缩着身子吧,鸥外马上打断了他。
「不要太责怪芽衣,她也只是吓到了而已,毕竟她刚刚才知道自己就是『魂依』啊。」
对于鸥外的发言,春草只是淡然地「哦」了一声回应,并将视线回到芽衣身上,开始上下打量起来,那毫不客气的眼神,简直就像在说「这种迟钝又冒失的小姑娘竟然是『魂依』啊」。
(没想到……我竟然真的是魂依。)
鸥外开始仔细说明。自古以来日本就存在许多妖怪,而能够看见这些妖怪的人似乎并不少。不过从明治维新之后,以往很自然而然和人类共存的妖怪大多都消声匿迹了,自称魂依的人也随之减少。
而藤田五郎所隶属的警视厅妖逻课,主要就是负责处理妖怪犯罪的部门。他们和一般的警察不同,配有好几名拥有魂依能力的警察。
「在这个世代,逐渐消失的『魂依』其实是很重要的存在。正因为受到重视,这些人不会遭受什么残忍的对待,更别说是被当成犯人……」
鸥外双手交臂,靠着椅背,眼神中夹杂着些许的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