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店家们开始点起一盏盏灯时,音二郎表示「接下来还有宴席的工作」,便回到神乐坂的置屋了。
芽衣原本一直默默担心会不会因为闹出警察出动的丑闻导致宴席的工作减少,不过看来这是杞人忧天。别说工作减少了,搞不好反而会因为指名摩肩接踵而来,忙得不可开交吧?如果能听艺伎们和警察上演争斗戏码的英勇故事,喜欢八卦的客人们接连造访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花街柳巷生存的人们个个都很勇敢。芽衣看了音二郎回到平常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多少放鬆了一点,不过她依旧很在意那名妖怪的事。然而镜花都说这和芽衣「没有关係」了,或许她不该插手。
和音二郎分别后,芽衣回到宅邸,打开玄关的门便听见阳光室那里传来了声音。看来是鸥外回来了。
「那么先前那位金髮碧眼的妇人怎么样了?」
芽衣本打算朝阳光室前进,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刚才那是春草的声音。
「还没回来啊,我也正盼望着呢。」
「搞不好她是回国了?德国的柏林是鸥外先生和她的回忆之地吧?」
「……是啊。」
鸥外用柔和的声音表达肯定。
芽衣不是很清楚他们究竟在谈论些什么,只是不明所以地无法动弹。
(金髮碧眼的妇人,是指谁呢?)
她的胸口感到隐隐作痛,是因为偷听而觉得心里不舒服吗?她的胸口深处像吞下了铅一般沉重,心跳也急速加快,就连只是打开阳光室的门打声招呼说「我回来了」也做不到。
在她犹疑不决之下,门打开了。打开门的鸥外与在走廊上呆若木鸡的芽衣四目相对。
「哎呀,小松鼠,你已经回来啦?」
「啊、是的……与其说是已经,应该说我正好回来。」
她本打算藉此表达自己绝对没有站在这里偷听的言外之意,却不晓得是否有完美矇混过去。鸥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在意的样子,嘴边浮起一抹高雅的微笑。
「我今天有事去了银座,顺便买了木村屋的红豆麵包回来,那可是东京名产呢,总是一下子就卖完了很难买到,你吃完晚餐后和春草一起享用吧!」
「好的,非常感谢……那个!」
芽衣叫住本打算往二楼走去的鸥外。
鸥外停下脚步,缓慢回头。
「那个……」
她刚才本来想问鸥外什么呢?当然是「金髮碧眼的妇人」了。然而她无法像所想的那般说出口,在叫住他之后便语塞。
(回忆之地是什么意思?鸥外先生和那个人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回忆?)
芽衣没有勇气毫不胆怯地干涉此事,只是轻轻摇头并抬起头来。
「那个……我刚刚见到音二郎先生和镜花先生,据说是多亏了鸥外先生帮他们说情,他们很快就被释放了!」
「……川上他们来过吗?」鸥外再度面向芽衣,双手交臂。
「是的,那个……也请让我道谢吧!非常感谢鸥外先生帮助了音二郎先生他们。」
「我并没有特别做些什么哦。本来我也一度以为会演变成什么严重的大事,不过只要上面一声令下事情就解决了。来自俄罗斯的主客也训斥了他的随从们,请警察方从宽处置,毕竟所谓的酒席,无论何时何地都算是两国的治外法权呢。」
俄罗斯主客是指皇太子吧?没想到皇太子会亲自去调解那些血气方刚的随从们,不让事情扩大。
「再说警察也不能把那么多艺伎们长时间留在拘留所。比起那个更应该注意的是泉的周遭状况,他是年轻一辈之中特别有为的作家,妖逻课的人们也在盯着他,心想他是否轻易就会创造出『化物神』呢……竟然把这样的他也爽快释放,我实在不太理解。」
鸥外不解地自言自语后,轻声吐了一口气,看着芽衣。
「川上还有什么其他事吗?」
「咦?」
「他被释放后马上就来找你,应该是有什么要事吧?」
「不……与其说是要事,我想他只是为了让我安心才来见我的。」
那些被抓的艺伎们也都是芽衣的熟面孔,她再次感谢音二郎被释放后第一个来向她报告的体贴。
「……」
然而鸥外却一脸无法认同的模样,等芽衣继续说下去。他靠在墙壁上,双手交臂,抛出直勾勾的眼神。
「鸥外先生?」
「川上不是来接你的吗?」
他问了。不,比起询问,那口吻比较像是指责。
「他不是来试探你有没有要搬去置屋的吗?」
「不、不是的!他真的只是来露露脸而已!」
芽衣慌忙否认。鸥外的声音虽然像平常一样沉稳柔和,却投射出彷彿看透内心深处的视线,让她不明所以地焦躁。明明也没做什么内疚的事情,这样的举动反而让她看起来更加可疑。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芽衣因这阵沉寂而感到尴尬,想着该说什么。她有想问的事情,譬如刚才不小心偷听到的那名女性。德国柏林是过去鸥外留学过的都市,她很想问对方究竟在那里有怎样的邂逅,就抱持着轻鬆的心情,当作是閑聊。
不过果然还是做不到。
芽衣无意识蹙眉,露出痛苦的表情,接着猛地抬起头,鸥外还是皱着眉、双手交臂,看来他们两个正摆出同样的表情,双双沉默。
不久,鸥外仰首。
「抱歉留住你了。」
「不会。」
接着两人转身,鸥外往二楼,芽衣往厨房走去。準备完晚餐的女佣富美一看到芽衣,便说着:「哎呀!芽衣小姐,你的表情怎么会如此苦恼呢?难道吃了很涩的柿子吗?」
她胸口的郁闷,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芽衣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渲染一片。今晚的云很厚,看不清月亮。
§ § §
银座,尾张町。
被称为红砖街的繁华街充满活力,有轨马车交错的街上每当有风吹来,尘埃便会起舞,人们都用和服的袖子捂住嘴巴通过。
芽衣是在富美告知后才知道,原来红豆麵包是明治时代发明的食物,尤其又以前几天鸥外买来的木村屋红豆麵包最受东京人民欢迎为知名土产,甚至被称为东京名产。用酒种酵母所发酵的麵皮极为香甜,其中装饰了樱花盐渍的樱花红豆麵包具有风雅的口感,是富美最喜欢的食物。
……芽衣回想起这些,在当天下午前往鞋店跑腿的路上顺道去了木村屋一趟。不过正因其被称为东京名物的呼声之高,等她到了店里,所有商品早就已经卖完了。
看来她是晚了一步。实在没办法,芽衣本打算回家,没想到正好从店里出来的男性看到芽衣后,便发出「哎呀?」的一声惊叹。
「哦,小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呢……」
他轻推眼镜的镜框,毫不客气地拚命观察芽衣的脸。
光的角度使对方的眼眸看起来亦蓝亦绿,是个有着不可思议瞳色的外国男性。对方身穿灰色的和服并搭配墨色的袴,头髮整齐地向后梳,莫名散发出一股知性的氛围。
(咦?我好像也在哪里看过……)
顿了一下后,两人同时击掌。
「我想起来了!你是在上野那间料亭跟我同席的小姑娘吧?」
「是的。呃、你是小泉八云先生对吧?」
「Yes!这真是奇蹟啊!没想到会在这里与你重逢!」
八云仰天,张开双臂,高声表达喜悦,那夸张的动作简直就像时隔三个月的恩惠之雨打在农民身上,芽衣不自觉惊愕地眨眼。
「由于和前阵子见面时的髮型不同,我没有马上注意到,真是太失礼了!」
「不,我才是呢,真不好意思没注意到。那天八云先生穿的是西装吧?」
回想起来,那是一个星期以前了。在发生龙神骚动的那天晚上,八云以翻译的身份出席宴会,芽衣还记得他介绍自己的本业是日本民俗研究家,除了写杂记和小说以外,也在帝国大学担任英文科讲师。
「没错,那天因为工作的关係我逼不得已只能穿西装呢。果然平常的装束就是要日式服装啊!西装只是个拘束的替代品,可以的话我才不想穿呢!那种东西我敬谢不敏啊。」
「噢……」
明明是外国人,却全盘否定西式服装,还真是个怪人啊!芽衣心想。
「话说回来,小姑娘,你今天来银座买东西是吗?」
「啊、是的,我有事来那边的鞋店一趟,想说顺便买红豆麵包,不过看来是迟了一步。」
「哦哦,这样啊,毕竟木村屋的红豆麵包很受欢迎呢。看来比起在横滨外国人居留地卖的啤酒花酵母英式麵包,日本人都比较喜欢用了酒种酵母,甜味强烈的麵包呢。」
确实以现代而言很普遍的山形英式麵包在这个时代还不普及。最一开始麵包被认定是点心的一种,也有人称之为「珍奇食品」,一般家庭会正式将其当成一餐来食用,应该是更久远以后的事吧。
「我也喜欢英式麵包哦!轻轻烤过之后涂上奶油,中间再夹着烤牛肉最棒啦!」
说着芽衣猛烈地感到肚子一阵饥饿,真是太困扰了。
肉类实在很好吃,特别是牛肉,忘了是哪个时候,她还曾被春草挖苦地说「明明失去记忆,却记得自己喜欢吃什么」,她就是如此喜欢牛肉。
「什么,原来小姑娘喜欢烤牛肉三明治吗!哦哦,那实在太优秀了,尤其是帝国饭店的烤牛肉三明治,超级多汁!烤得香脆的麵包与渗出来的肉汁搭配,根本绝品!」
一听到绝品,芽衣就探出了身。
「不过最喜欢日本的我果然还是不得不推崇红豆麵包呢!在麵包中加入红豆馅,这发想究竟有多么惊奇!简直让各个西欧列强佩服日本人的这种独创性啊!」
在轻易带过烤牛肉的话题后,八云用一脸爽朗的表情开始讚美日本,他的瞳孔闪闪发光,声音也因为兴奋而高昂。
正如同他本人自称,他真心爱着日本这个国家,其身为日本民俗研究家的头衔并非浪得虚名。
「所以呢我务必要将这个集结了日本精髓的红豆麵包拿给小姑娘尝尝。来,请吧!」
「咦?」
八云把原本手上拿着的木村屋包装纸交给芽衣。
「不、不用了啦!八云先生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你在说什么呢,我平常很常吃的,无所谓啦!做为我们相识的证明,请务必给我献给你这份微薄赠礼的权利吧?」
八云用绅士般的口吻恭敬地敬个礼,对方都如此有礼貌了芽衣也不好推辞,再加上感受到路人们的好奇视线,她只好感激地接下包装纸。
「非常感谢。我想鸥外先生他们……不,是我的家人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深深低下头,八云则是惊讶地抬头反问「鸥外先生」?
「鸥外先生该不会是指森先生吧?」
「……你知道鸥外先生吗?」
「当然知道!」
八云微微一笑,颔首。
「话说回来,前几天的宴席森先生也有来呢。原来如此,是他叫你去参加的吗?」
芽衣难以回答。鸥外会出现在那里只是单纯的偶然,而芽衣是因为要帮忙打扮成音奴的音二郎,才会在场的。
这些背后的隐情就先隐瞒不说,芽衣决定再次介绍自己。话虽如此,在已经失去大部分记忆的现在,她也没什么能够介绍的事迹,便说明了现在她因缘际会寄宿在森鸥外的宅邸当中。
「哦,没想到你竟然住在森先生的家啊!」
八云瞪大眼镜底下的眼眸说道。
「不过森先生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可爱的未婚妻啦,还真是不容小觑。果然工作姿态一流的人,选择未婚妻也是一流的!」
「不、不是的!我并不是这种身份,真的只是单纯寄住在那里而已!最长顶多一两个月,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的寄住啦!」
芽衣极为慌张地否认。虽然只是暂时的,但她姑且也算是未婚妻,其实没有必要否认,然而即便知道「一流」这个词是表面话,芽衣仍旧很畏惧,并反射性地加强语气。
「哦,是这样啊?那还真是失礼了。那么你近期就会回到老家吗?还是回国外?」
「是、是的,就是那样。」
她实在说不出预计近期内就会回现代这种话,而且预计就代表没有定论,一切都要看把芽衣穿越到这里来的那位罪魁祸首——查理而定。
「不过啊,我们好不容易像这样认识了,竟然一两个月后就要分离,让人很寂寞呢。」
「是……」
「我认为你应该待久一点!要是方便的话,你借住在我这里也没有问题的!不,倒不如说这样还更好呢!」
(这太乱来了吧?)
明明几乎是第一次见面,竟然就提出如此爽快的建议。
「我非常感谢八云先生的好意,不过我已经决定了,虽然我们才刚认识,我也会感到寂寞啦。」
「Oh……」
八云耸耸肩,叹了口气,最后还拿下眼镜做出拭泪的动作,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反应过度吧。
「那样更让人遗憾了。如果是在我所居住的帝国饭店套房,一定可以过得很舒适呢……」
「帝国饭店……就是那间帝国饭店吧?」
总觉得自己的问法有点微妙。
对方指的应该是在现代也依旧知名的老牌高级饭店——那间帝国饭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