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雨从凌晨开始就一直下着。
吃完午餐,芽衣搭乘人力车前往银座,去化妆品店购买了白粉和口红。在晚宴的当天她有义务要盛装打扮,鸥外也说了如果有什么要携带的物品就事先买好。
昨天晚上她和鸥外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不过今天早上见到他,他的表现一如往常。他一大早就去沖凉,以整齐的姿态享用早餐,并用惯例的沉稳笑容说着「我出门啰」后离开宅邸,这一连串的流程都非常流畅。
若冷静下来想想,他们也没有吵架,鸥外表现得和平常一样也没什么奇怪的。
既然如此,没有保持平常心的就只有自己了。芽衣心中依然有着满满的阴郁感,就这样离开化妆品店,突然回想起以前曾看过的报纸内容。
(……我记得鹿鸣馆好像有开设舞蹈教室的样子?)
在当初创建鹿鸣馆时,外务省注意到没有日本人会跳最关键的舞蹈,便紧急召聘了外国的讲师,让绅士淑女们学习舞步。她还记得报纸上刊载过,现在鹿鸣馆依然有定期开设舞蹈教室,以那些即将在社交界出道的千金小姐们为对象。
(就去看看吧!)
芽衣抱持在所剩不多的时间内创造回忆的心情前往日比谷,然而即便如此她的情绪也绝对称不上正面。
讲到鹿鸣馆,那是她被谜样魔术师查理带去的地方,就某种意义来说确实很难忘。
此外芽衣还突然被藤田五郎警部补当成可疑人物,差点就被带到警察局。如果不是凑巧在场的鸥外出手相助,或许她现在就不得不在拘留所生活了。
由于发生了这些事,这栋历史性的建筑物对芽衣而言只不过是「恐怖的场所」,明明好不容易抵达了目的地,她却只能远远了望那栋铁栅另一侧的白墙宅邸,直到现在。
(唔唔……我果然没办法进去啊。)
能够震慑住观看者的豪华外观,再加上露出可怕神情的卫兵们在玄关严密监视。
芽衣不过是想要谘询关于舞蹈教室的事,却一直无法踏出那一步。其实她不必害怕,只要像前往区公所那般用轻鬆的心情敲门就好了。
「……啊!」
此时她不自觉叫出声。
就在她好不容易有所觉悟而踏出第一步时,有个曾经见过的人从铁栅栏前面经过。
(藤、藤田先生?!)
那名将警帽压低,腰上挂着发出摩擦声的军刀一边走路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藤田五郎。
可能是正在巡逻吧,在薄雾瀰漫之中,他锐利的眼神闪烁着光辉,只是看着那令人畏惧的姿态,自然就会冷汗直流。芽衣紧张起来,心脏开始乱跳。
芽衣本想要就这样转身,静静地往前来的道路回去。然而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她的脚绊了一下,手上抱着的包袱就这样大力地掉落,包袱中的白粉罐掉了出来,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在石子步道上滚动。
(糟糕!)
芽衣倒抽一口气,慌张地把包袱捡起来,却没看到白粉罐,便在周围四处张望地寻找着。
「——喂。」
冷峻的低沉嗓音使芽衣的背脊发凉。
就好似充满湿气的油纸伞陷进了她的肩膀一般,令人感到沉重。儘管如此,她也不能不回头看,只好板着一张脸再度转身。
果不其然,唤住芽衣的人是藤田。天空下着小雨,他用可怕的表情低头看着眼神彷徨不定的芽衣。
(啊啊,怎么办?)
偏偏见到了最不想要见的人。芽衣连打招呼都做不到,只是低着头,没想到藤田唐突地把手伸了出来,芽衣不自觉因为这个动作而有所警惕。
「快拿走啊。」
「……?」
「你在干嘛?这是你的吧。」
藤田手上,拿着刚才芽衣掉落的白粉罐。
他将罐子推给惊呆的芽衣,自己也愕然地吐了口气。
「不要獃獃地走在车道上,要是被马给踹飞你也怨不得人的。」
「呃……那个……」
「最近有很多抢劫犯以年轻女性为目标,如果不想被偷,就把贵重品保管好。听懂了没?」
「……好的。」
她本以为自己会被不由分说地抓到警视厅,对方的举动实在出其不意。这个忠告意外地正经八百,使她的回应也跟着鬆了口气。
(他该不会不记得我吧?)
芽衣怀疑地盯着对方,结果藤田一脸惊讶地蹙紧眉头双手交臂。
「今天你没有跟森陆军一等军医大人在一起啊?」看来对方确实记得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芽衣语无伦次回答着「今、今天没有」,并从和服的袖子中抽出手帕。
「谢谢你帮我捡起来。啊、方便的话,请用这个!」
「……?」
「这是手帕,请用吧!」
「不需要。」
被冷漠地拒绝了。芽衣无地自容,手在空中徘徊。
「可是你的衣服全湿透了,要是不赶快擦乾会感冒的哦。」
「我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程度的雨就感冒啊。」
「会感冒的,要是恶化成肺炎可就麻烦了,总之请你擦乾吧。」
芽衣进退两难,只是半强迫地把手帕推给他。被迫接下印有兔子花样手帕的藤田很明显露出厌恶的神情,不过可能是觉得再继续拒绝也很麻烦,便勉勉强强地擦去制服上的水气。
(嗯?总觉得他今天好像没那么恐怖呢?)
才刚这么想着的下个瞬间,藤田的眼神马上散发出冷漠的一丝光线。
「你为什么在这里徘徊?应该不是企图要非法入侵之类的吧?」
「我、我才没有企图做那种事情呢!」
芽衣马上否定。上一次姑且不谈,这次她确实有很正当的要事才打算造访鹿鸣馆的。
「如果你在图谋什么不好的念头,那可是徒劳无功的,你和泉镜花早就已经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镜花先生也是?为什么?」
「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是『魂依』的可能性很高。」
藤田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警视厅妖逻课有义务管理所有在管辖区域内的『魂依』,有时必须寻求他们协助有关怪物的案件,反之亦然,毕竟也有人会利用怪物做坏事啊。」
他瞥了芽衣一眼,接着说道。
「第二,泉镜花有可能是创造出『化物神』的作家。」
芽衣一惊。
她拚命努力不要将情绪表现在脸上。不,此时直率地表达惊讶会比较好吗?藤田面无表情地盯着无法做出适当反应的芽衣,彷彿不想错过任何变化一般。
「……这种事谁也不晓得吧?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作家,为什么就只针对镜花先生?」
「并非每个作家都可以的。」
藤田打断她,双手交臂。
「我是不太知道要怎么区别,不过这个世界上有能够轻易创造出『化物神』的艺术家和不能如此的艺术家,而隶属于妖逻课的『魂依』表示泉镜花也包含在前者——还有森鸥外。」
「鸥外先生也是?」
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出现这个名字,使芽衣睁大了眼。
不过仔细想想,这或许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如果灵魂会寄宿在优秀的作品中,那就一定会提到鸥外的名字。
「那个我可以发问吗?」
芽衣彻底装成只是「单纯的好奇心」提出疑问。
「那个『化物神』之中应该也有会伤害人类与不会伤害人类的吧?如果有艺术家创造出前者……那个人会变成怎么样呢?会被逮捕受到严厉的惩罚吗?」
「你明明是『魂依』,却不知道这种事啊?」
藤田吃惊地抛出这么一句,接着说。
「据说『化物神』并不是能够蓄意产生的存在,目前也没有制定出会惩戒作者本人的罚则,不过必须要消灭元兇。」
「元兇?」
「即是消灭那部作品本身。只要根基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化物神』自然也会消灭。」
「消灭是指……」
芽衣脑中突然浮现出那个兇猛的龙神身影。
换句话说,只要烧掉或是破坏掉镜花手中未完成的《夜叉池》,那个龙神也会从不忍池消失。
「不过要是做了那种事,难得的作品不就无法问世了吗?」
「我们警察的工作是维持安稳的秩序,其他的可不管。」
藤田的回答相当简洁,芽衣心想这么说也没错。维持和平且平安的生活是人们的愿望,也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优先了。
可是——
「你有什么线索吗?」
藤田的眼光锐利了起来,踏出一步。
「我在问你,你身边是否有人创造出了这种不好的化物神?」
芽衣马上摇头,装成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但她不晓得这么做行不行得通。她明明没有说谎,却彷彿被看透心底深处的内疚一般,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我在问你,你为什么沉默?」
「因、因为,我……」
藤田又向前踏出了一步。就在他高大的影子覆盖住芽衣的那一刻——
「给我等等——!」
芽衣听见了叫喊声。因为那飞快的人影,她和藤田瞬间往同个方向看去。
「藤田先生!你在做什么啊!现在立刻离开芽衣身边!」
「小泉……?」
不知从何处像旋风一般飒爽出现在眼前的人,正是八云。
他抛下伞,用和服被雨淋湿也毫不在意的态度闯进两人之间,接着像只守护小熊的公熊,勇敢地挡在藤田面前。
「我说你这样也算日本男儿吗!竟然敢插队,我可不允许这种卑劣的行为!」
(插队?)
芽衣歪着头,同时藤田也讶异地扬起单边眉毛。
「我已经和芽衣小姐约好在先了!你这样插队会让我非常困扰!这可算不上日本武士啊!」
「那个、八云先生?」
「你在说什么不明所以的话啊。」
藤田一脸很麻烦似地抛下这句话。
「我现在在工作,晚点再说。」
「说什么在工作啊!反正你也只是打着职务质询的名义窥探芽衣小姐的隐私,要是有破绽就把她带到能够两人独处的地方吧!我已经看透你的把戏了!这就是官府横暴啊!」
「别开玩笑了,要是你打算继续愚弄我,我就会视为违抗官吏而逮捕你!」
「No!要也是你被逮捕吧!竟然向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出手,你也稍微考虑一下自己的年龄啊!年龄!」
看来在八云眼里,藤田看起来是在「搭讪」芽衣。这当然是个天大的误会,只是八云太过确信此事,藤田握住军刀的手也进入了备战姿势。
「你就这么想要被砍吗?这个假外国人!」
「请便请便,这个不知廉耻的警察!」
「那个……」
芽衣的声音无法传达给这两个正在大肆辩论的人。
不久黑色的乌云笼罩天空,雨势变得更加激烈,在响了一声雷鸣后,这个毫无结果的争论终于结束了。
藤田回到警视厅,芽衣也打算回去鸥外的宅邸,然而这雨势可没办法搭乘人力车,就在她困扰之际,八云嘻皮笑脸地对她说:「帝国饭店有在派马车的,我带你去吧!」
帝国饭店就位于鹿鸣馆旁边,在八云领着她抵达正门口的瞬间,芽衣不自觉发出惊叹。
「哇啊……」
宽广的廊道对面,耸立着厚重的石造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