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诸佛所不知晓的事,纵使蒙受天罚, 之身啊,在早晨的阳光之下,
水中该有多么令人雀跃。即便五体粉碎, 大卸八块,让恋人沾满鲜血,燃烧的灵魂 微小的萤火虫之光,也会朝着剑之峰飞奔而去吧。
有句话说人各有所好,不过还真有喜欢吃文字的虫子存在吗?
泉镜花看着被虫子吃了大半的宣纸如此思忖着。虽说是虫蛀,其实纸本身并没有开了个洞,只是本应写在宣纸上的文字脱落了,彷彿是排列错误的星座、断了线的珍珠首饰般,过去曾是戏曲的华丽词藻凄惨地散乱在纸上。
这是「化物神」所为。
白雪从写到一半的《夜叉池》中逃走,到现在已经两个月过去了。他频繁地前往白雪所栖息的不忍池向她说话、安抚她、祈求她,白雪却依然没有打算要回到戏曲当中,恐怕她觉得一直待在戏曲中也无法见到思念的人吧。没想到那倔强的性格到最后竟然成了怨恨,身为作者的镜花也没料到。
(得赶快,要是再不赶快把她带回来……)
镜花叹了口气把《夜叉池》的原稿收进了桌子的抽屉里。
这里是尾崎红叶的住宅,就在神乐坂附近。红叶家经常会有好几名门生住宿在此,从金泽前来东京的镜花也是其中一人,日夜勤勉地修练文章。
分配给门生们的榻榻米房间里现在只有镜花一人,红叶和众人们一起去料亭用餐了。镜花对于和艺伎玩乐怎么样都提不起兴緻,便以状况不佳为由留守。
「要是白雪小姐一直像这样没有回到戏曲当中……」
他脑中不断回想起在不忍池邂逅的绫月芽衣——和镜花同样为魂依的少女所言。
倘若再这样下去,白雪总有一天会被妖逻课给封印,如此一来《夜叉池》便永远也无法完成了。
镜花想办法压抑住自己急切的心情,打算撰写别人委託他写的小说,在桌上摊开了新的宣纸。在执笔时他会先将用来供奉神明的酒洒在于文具房相马屋所购买的宣纸上,并让笔的尖头染上一点香气。在做完这样的仪式后,他才会开始将文字写在宣纸上。
喀啦喀啦,窗户正摇动着。
从缝隙吹进来的风使行灯的火焰摇摆不定,镜花的内心躁动起来,看了看他身旁的白色兔子。身为「付丧神」的这只白色兔子,原本是从母亲的遗物——一个兔子装饰品所诞生的妖怪,不知为何从镜花懂事开始便没有离开过镜花身边,毕竟也没什么危害,他就这样放着这只兔子不管了。
「雨都不停啊。」
对于镜花的嗫嚅,白兔用着天真无邪的呵欠声回应。
这场雨已经下了一个星期,搭建了饭田桥的神田川水位不断增高,附近的居民们也开始感到不安。从明治维新以前神田川就时常爆发洪水,这点早已广为人知,建造于各处的木桥被沖走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再加上近年来发生的淀川大洪水让人记忆犹新,乌云密布的沉重天空令人们更加陷入阴郁的气氛当中。
……突然间他闻到了强烈的水气味。
镜花闭起眼睛,让身体随之蕩漾。
随着水气的味道,他不知从何处听见了声音。彷彿会被雨声给消逝的微小声音……
——人类的生命会如何,这我才不管!
——为了恋爱我连性命也不要了……姥姥,你就忍耐点让我走吧。
是幻听吗?还是喜欢恶作剧的妖怪所为?
然而这些如同水流一般流进鼓膜中的文词,铁定是泉镜花所写出来的句子没错,也就是在《夜叉池》中为恋爱发狂的白雪所说出的台词。
镜花依旧闭紧大大的双眼,拚命聆听混杂着雨声的声音。
——没错,你们这些家伙可真烦人啊。你们想要领会那些义理、仁义,活得长生,随你们喜欢。
——我不会为了生命而捨弃恋爱。退下、退下。
声音就像是来了又去的水波。
本以为已经接近了,没想到又远去,还以为声音远了,结果又回到近处来,就这样不断反覆,宛如迷路的孩子毫无线索地彷徨无助,不断呼唤着母亲。
(该不会……)
化物神只要离开作品的时间越长,就越会迷失回家的路。
该不会白雪已经迷失归路了吧?镜花心想。
纵使从戏曲中逃离,白雪所思念的人也不在现实世界当中。无处可去的她最后栖息在不忍池里,她是否正逐渐忘却戏曲才是她该回去的地方呢?
要控制遗忘应回去之地的化物神是极为困难的,当然就连作者也是。
「嗯?」
剎那间,白兔的耳朵动了一下。
他听见有人咚咚咚地敲着玄关大门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粗鲁,若是红叶等人要回来,这时间还早了点。
「警视厅妖逻课!」
镜花咽了口气,反射性地将白兔拥入怀中。
「泉镜花,我们要求你出面!立刻準备!重複一次,泉镜花——」
§ § §
「真不知道能不能想想办法呢,这个雨啊,都让我无法洗衣服了,实在很困扰呀。」
富美一面用炉灶的火烤着湿掉的手帕,叹着气息发牢骚。
炉子的盖子不断摇晃着,散发出炊米的味道。芽衣重新用绑带捲起和服的大袖子,一面回答「真的呢」,一面迅速地把碗盘摆在厨房的桌子上。
今天的晚餐是盐煮鸭肉、水煮茄子以及使用信州味噌的白萝蔔味噌汤。
毕竟是喜欢吃馒头茶泡饭的鸥外,想必他铁定很杂食吧!本来芽衣是这么想的,没想到他对食物相当挑剔。平常他会吃以蔬菜为主的清爽食物,像是炖煮鲭鱼这种感觉很油的食物就几乎不吃。
此外芽衣觉得他应该很不擅长喝牛奶。以前在聊到神田那边开的咖啡厅Milk Hall时,一听见是「可以喝牛奶的咖啡厅」,鸥外脸上就露出痛苦的表情。
(竟然有弱点,真让人意外啊……)
她一直以为鸥外是个做什么都很完美的人,除了担任医生以外,在文学方面也毫无保留地发挥才能,又精通语言,再加上外表亮眼,双手双脚的指头都数不清他的优点。
然而在一起生活的过程中,她对于鸥外这名「伟人」的印象也逐渐改变了。
与其说是改变印象,或许应该说她对于鸥外这个人有了更深的理解。他绝对是个伟大的人,不过只要谈过话,就会发现他比想像得还不拘小节,也有些许任性和孩子气的一面。简单来说,那些要称他为普通青年也无妨的要素,确实存在于他这个人之中。
「富美小姐,我可以负责煮味噌汤吗?」
「可以哦,他们两人也差不多要回来了吧?啊,还请你万分留意别让味噌汤沸腾啰。」
「当然,交给我吧!」
芽衣马上为锅子升火,用干海参来熬汤汁。就连以前总是搞砸的炉灶,她现在也应付得很顺手了,误判火候导致味噌汤沸腾、水煮南瓜最后煮成炭这种事现在想来还真怀念。
(不过我也不会再像这样使用炉灶了吧。)
无论变得多么会升火、清楚了解要怎么煮饭,两天后这些也都会成为没用的技能。如果芽衣选择相信昨晚查理所说的话,只要一到满月她就会回到现代。
芽衣从厨房后门的窗户仰望天空。儘管想要确认月亮的圆缺,雨势却依旧没有停歇,天空中覆盖着厚重的乌云。
看不到放晴徵兆的讨厌天气。
倘若神田川引发大洪水,这一带也无法倖免吧。假使只是家里浸水的程度那还其次,一想到富美、春草和鸥外或许也会遭遇危险,她就无法悠哉地想着要回到现代。
(……我真的要这样回去吗?)
这一切就像在告诉她寄宿于鸥外家的期限已到,芽衣无法否认自己对离开这个时代有留念。
倒不如说她还没有实感。已经无法再见到鸥外的现实并没有压迫着她。
「哎呀,是回来了吗?」
芽衣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停下正在调理的手,急忙前往玄关。在撑着油纸伞打开大门,小跑步前往门口后,对方正好从人力车上下来。
然而那人既不是鸥外也并非春草,是名穿着藤紫色振袖的美丽女性,像一朵盛开的绣球花一般华丽地夺人目光。
「音二郎……先生?」
「哦,芽衣!你来得正好!」
那名女性是打扮成艺伎的音二郎。他一看见芽衣表情就变得有些僵硬,并朝着她跑来。
「是说,我正在找小镜花,他有没有来你这里?」
「不,他没有来呢……」
芽衣一面把伞递给音二郎,摇摇头,今天只有熟悉的捕吏来造访过鸥外宅邸。
「镜花先生怎么了吗?也不在住宿处?」
「是啊。而且啊,今天红叶老师有带门徒们来料亭,小镜花平常都会在的,今天好像因为身体状况不好而在家留守,然后在宴会正高潮的时候警察那些家伙们就来了。」
「警察?」
音二郎说妖逻课的警察们是来找镜花的。
其住宿处空无一人,即便找过了整个神乐坂也没看见他的蹤迹。
「妖逻课会出动,就代表小镜花是『魂依』的事情露馅了,不然他们就是以小镜花所写的戏曲为目标,那些人似乎本来就怀疑栖息在不忍池中的怪物是小镜花创造的『化物神』。」
「可是镜花先生曾经被释放过啊?为什么事到如今又……」
「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因为这场雨下得太久了吧。每当河水暴涨就会有人大声嚷嚷说是龙神作祟、是怪物发狂呢。」
音二郎抬头仰望下着雨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毕竟妖逻课的方针是『有嫌疑就惩罚』。只要有怪物引发大洪水的谣言,他们就无法静观其变吧!我是觉得他们从有明显嫌疑的部分开始歼灭也理所当然啦……」
从有明显嫌疑的部分开始歼灭。
也就是说妖逻课打算要封印白雪——芽衣领悟到。
封印这话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抹杀」,斩杀妖怪便是妖逻课的职责。
(……明明没有证据说是妖怪所为啊?只因为可疑就要封印?)
「喂,你还好吧?」
芽衣感受到胸口有股被深掘的痛楚,弯下了身体。焦躁感从脚边开始涌了上来,她的心悸变得越发激烈,从远处听见的耳鸣逐渐掩盖了雨声。
「芽衣,你怎么了?喂!」
如果那首戏曲被交到妖逻课手上,《夜叉池》就会和白雪一样在未完成的状况下被消灭。本来应该要流传后世的作品,最终会在这个时代默默地不见天日。
「我……也去找镜花先生。我想镜花先生铁定带着戏曲《夜叉池》……」
「说是这么说,你打算去哪里找?警察都在不忍池周围巡逻吧。」
确实如此,警察不可能没想过镜花去不忍池的可能性。
不过镜花一定在不忍池附近,他应该就在自己创造出来的白雪身旁——芽衣心想。同样身为「魂依」她就是这么想的。
音二郎说要去镜花常常关照的店家询问看看,便再度搭上人力车回到神乐坂。
芽衣也向富美表示突然有急事,搭上了路过的人力车,她的目的地是上野公园。她擅自揣测对方应该会在不忍池的周遭,结果真到了上野公园后她便摸不着头绪,不知道要从何找起才好。
她试着前往不忍池,却发现在雨下不停的池子周围有好几个像萤火虫般的灯光在摇晃着,是警察晚上巡逻时所用的油灯。芽衣慌张地转身跑在泥泞的路上,往暗处退去,隐藏自己的蹤影。
(也是啦……他不可能在这种地方閑晃的。)
袴的下摆全都湿透,使她的脚步变得更加沉重,就连平常白天会因为造访上野动物园的人群而气氛喧闹起来的这一带,现在也因为天候不佳而没有人烟,飘蕩一股就算怪物什么时候出现都不奇怪的阴郁气氛。
——沙沙。
「哇!」
芽衣掩住鼻息走到一半,路边的草皮影子突然动了一下,她太过惊讶大喊出声。
摇晃着草皮阴影的是一只白色的动物。是猫吗?不,以猫来说耳朵太长了,但要说是兔子身材又太圆,简直像玩偶一样……
「嗯?你是镜花先生的……」
那只生物偶然露出了长耳朵,原来是镜花总带在身上的白兔。
在阴暗中那纯白的身体好似在微微发光,彷彿希望他人找到自己一般,耳朵也不断摆动。
(果然镜花先生在这附近!)
简直就像从云间透出来的希望之光。然而芽衣一靠近,白色兔子便翻了个身,大步跳着,如同一只逃离的兔子般跑掉了。
「啊,等等!」
芽衣提起袴的下摆。她可不能在此跟丢,即便被泥泞绊脚,她依旧大步地追在白色兔子后面。白色兔子通过大路,进一步往南,左左右右地在狭窄的小路上跑着。芽衣那像是恶魔般披头散髮在后面追的样子,从旁人看来或许就跟怪物没什么两样吧。
保持了一小段距离的追逐,不久后便在一个大鸟居前划下句点。
(这里是……)
白兔子穿过的鸟居对面,有一座鞍状屋顶的雄伟神社驻立在那儿。
这里是汤岛神社。此为在东京府内相当知名且历史渊远的神社,在现代则通称为「汤岛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