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锺情的感觉,就好像漂浮在无重力的宇宙。
还是因为与他初次相遇的地点,正好是一座攀升中的电梯呢?当时,我的一颗心彷彿真的飞上天际。
那座电梯在大学里。我在一楼走进电梯,準备前往八楼的研究室。电梯里原本没有其他人,就在两扇门快阖上的瞬间,他闪身滑了进来,手里提的一个大盒子还差点被门夹住,我赶紧按下「开」的按钮。
「你没事吧?」
我出声问,他神色慌张地低下头。
「啊,没事,不好意思……谢谢妳。」
「我也常这样,像是被电车门夹住。」
我笑着说,心想这样讲他应该比较不尴尬。他大概是不好意思,双颊都涨红了,低垂着眼眸。下一刻,又将那张神情似无措又似羞赧,惹人怜爱的脸蛋别过去。
他的腼腆表情令我瞬间落入爱河。
因为他实在太美了。如果在西方的宗教绘画作品里,他一定会被画在神明的旁边。我这完全不是夸饰法。他是混血儿吗?自然随性的栗色捲髮好似湿透般闪耀着光泽,眼眸是深棕色的,娃娃脸,中性气质,看起来应该是男生,但就算说是女生也让人无从反驳。个子远高于我,光看外表有点难以判断实际年龄。
他纤瘦身躯上的男性深色西装剪裁合身,领带绑得结实,那身气质明显不同于学生。
「你要去几楼?」
「那个……跟妳一样。」
接下来的短短十秒钟,我们共享了这个狭小的封闭空间。那是我生命中难以忘怀的十秒。他的身上传来一股甜香,不是香水,是一种我从没闻过的香味。
一到八楼,他就作势让我先出去,才接着走出电梯。我依依不捨地朝他点头致意,才向前走。
回过头,看见他离开电梯后逕直朝一旁的楼梯走去。目送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好半晌,我就那样伫立在原地,彷彿捕捉着他的残影。
我踏进研究室时,朋友已经先到了,正在跟这学期一门课的教授聊天。我从教授手中接过资料影本,这一趟的目的便已达成。
我想跟朋友讲刚刚遇到的那个男生,打算继续待在研究室里,没想到──
「妳们没事就快点回去,我还有工作要处理。」
教授却赶我们走。我跟朋友嘴里不满地嘟哝,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研究室。
「啊──啊,妳要是再晚点来,我就能跟教授单独相处久一些了。拜託妳上道点。」
朋友一开口就先埋怨我。她在大学开学典礼上与教授擦肩而过,立刻就迷恋上对方。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锺情吧?教授的年纪大了她一轮,但她似乎不介意。教授的确为人体贴又充满知性气息,浑身散发着乳臭未乾的大学男生所缺乏的成熟魅力,我却一直没办法理解她的心情,不管怎么看,这份喜欢都来得毫无道理可言。
不过我现在似乎懂了。
「教授说他之后要跟政府高官开会。」
「喔。」
我们一起等电梯,準备搭去一楼。
「好像是对方想请教他对于修正法规的看法,才邀请他。」
「是喔……真厉害。」
「妳怎么没什么精神,发生什么事了?」
「我跟妳说,刚刚啊!」
我像是终于逮着机会,一股脑将方才遇见那个男生的事描述了一遍。
「我们学校有这种混血儿脸孔的帅哥吗?」
「嘿嘿嘿,我发现极品了。」
「可是妳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朋友皱起眉头。
「哪里奇怪?」
「他为什么要在八楼下电梯?」
「妳问我为什么……?」
「八楼是最高层了,但他到八楼也没做什么,一出电梯就马上往楼梯走了,对吧?那他为什么要来八楼?接着又跑去哪了?这里已经最高了,不可能再往上走,可是如果他要去下面,一开始就搭到七楼不就得了。」
电梯来了,门打开。
朋友先踏了进去。
「欸,走喽。」
我依然站在原地,脑袋飞快转动。
他说不定还在附近。
「不好意思!妳先走。我想去看一下。」
心里有点忐忑,冒出一股淡淡的怀疑。他是谁?不是学生,应该也不是教师。
我离开原地,直直朝楼梯走去,朋友傻眼的叫唤声在背后响起,我置若罔闻,只是观察着楼梯。
这才发现从八楼还能再往上走。
以前都不曾注意,上面多半就是楼顶了吧?
楼顶?
难道他的目的地就是楼顶?
为了确定他去了哪里,我抬脚走上楼梯。
楼梯的底端迎面就是一扇镶着玻璃的铝门。我握住门把,毫无困难地转开。
高处特有的乾燥风势扑面而来,这里果然是屋顶。我环顾四周,空调的室外机好像乐高积木般排成一列。再前面则矗立着巨型的圆筒状水塔。
我在水塔的阴影处瞧见了他的身影。
就在围篱外头。
他背倚围篱坐着,双腿悬空,乍看之下就像要摔到底下去。
他该不会是要跳楼吧?
我深怕惊吓到他,拚命按捺住尖叫的冲动,手捂着嘴观察情况。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想跳楼自杀,不过那张侧脸看起来并不沉重,反而流露着几分愉悦。高楼上的强风吹得他髮丝翻飞,那个画面一如脱离现实的梦境。
他从西装口袋掏出一个看似单眼望远镜的物体,对準下方看了一会儿,是在观察街道吗?
没多久,他就将望远镜收起来。
朝一旁的盒子伸出手。
先开锁,再掀开盖子。
接着从箱子里取出一支棒状物品,漆黑、细长,外观形状十分特殊。
那是什么?
这时,他忽然抬起头,转向这个方向。
我立刻躲起来。
说不定他已经发现我了。
我拔腿就跑,匆忙逃离现场。
一口气冲下楼梯。
心跳剧烈到胸口都要发疼了。
我心脏怦怦直跳,原因一半是出自于不安,我忧心自己撞见了不该看的场面。然而剩下一半,则百分之百是对那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男生心动的缘故。
我走出大楼,从稍远处仰头看向楼顶,但已不见他的蹤迹。
隔天,我告诉朋友在楼顶上看到他的事。朋友自然是没有太认真看待我的话。
「应该是去楼顶检查的师傅吧?」
她撑着脸颊说。
「坐在围篱外面是要检查什么?」
「这世界上需要检查的项目比妳想像得多很多。」
「是这样吗?」
「先不管这个了,我跟妳说教授他啊……」
结果又一如往常,话题被她拉到教授身上。她打算追求到什么时候?教授自从八年前师母过世后,就不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房。特别是对女性。这是教授亲口半开玩笑说的,应该就是真的了。可见她跟教授是没机会的。
没有回报的单恋。
不过或许她还是比我好。我喜欢的男生是个仅擦身而过一次,连身分都不晓得的陌生人,而且还是一个会坐在楼顶边缘的怪人。
越是想他的事,我就越是心痒难耐。他到底是谁?在学校楼顶做什么?当时应该硬着头皮主动叫他比较好吗?可是万一害他从屋顶上摔下去怎么办?
我魂不守舍地上完一整天的课,朝车站走去準备回家。
经过站前的派出所时,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一个曾经看过、手提大盒子的西装男子。
是他!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派出所里头的年轻警察。
我站在远处观察。他好似察觉到我的目光,转向这边来。在我跟他之间,正要前往车站的人潮川流不息,我从人潮的这一侧,大声向另一侧呼喊。
「不好意思!」
他双眼圆睁,回望着我。
我急忙穿过人群,朝他走近。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来到他身边。
「我们上次在学校遇过吧?」
「啊……嗯。」
他怯生生地给予肯定答覆。一身西装打扮,让他看起来简直就像秘密组织的特务。FBI?还是CIA?
「你要不要一起去吃蛋糕?这附近的一家咖啡厅现在正好有蛋糕吃到饱的活动,我想找人陪我去,如果你方便的话……」
他显得有几分困惑,最终腼腆一笑,点了点头。
这瞬间我开心得都要飞上天了。他是谁都无所谓,就算他怪怪的,又形迹可疑,但只要一看见他的笑脸,我就什么都不在意了。
我们在咖啡厅里吃蛋糕,聊了好久。我实在太紧张了,讲话有点语无伦次,只是拚命找话题避免场面干掉。
「欸,你叫什么名字?我该怎么称呼你好呢?」
我发问后,他先是迟疑似地别开眼,才说:
「……ㄑㄧㄡ。」
「秋?」
他吐出的那个发音听起来是「秋」,秋天的秋吗?小秋?他叫小秋吗?相当符合他的气质。光是这点小事,就令我莫名欣喜。
接下来,蛋糕吃到饱的那一个钟头,转眼飞逝而过。
面对充满神秘色彩的他,我有好多问题想问,结果却只问出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的一件事。
我指向他的长方形大盒子问他:
「你那是什么东西?你随身都带着走吗?」
一瞬间,他露出为难的神情。
下一刻又像在掩饰什么似地扬起微笑,不经意地触碰盒子。
「这是中提琴的盒子。」
「中提琴……?」
「一种乐器。」
「……这样呀!好厉害。」
我毫不怀疑他说的话。不由得感到佩服,也有恍然大悟之感。难怪他的手指那么漂亮,又细又长。他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十分优美,简直就像精密机械一般,连一丝晃动都没有,美好得只应天上有。
「打开给我看看。」
我理所当然地这么要求。
「那个……我怕琴弦会鬆掉……」
他回应的时候慌张地转开了目光。
我不会因他不愿让我看里面就生气,反倒敬佩他具有专业意识。
不过中提琴到底是什么乐器?这么蠢的问题我自然是问不出口,跟小提琴一样是弦乐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