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班来了一个转学生。
班上那群男生一听说是女孩子,就趁下课时间特地跑过去一探究竟。
他们回来后,表示转学生的分数有「八十分」。班上女生听了纷纷愤慨抗议,一群「三十分」的家伙才没资格给别人评分,两群人便吵了起来。我则单手托腮凝望着窗外。
放学后,一走出教室,一个从没见过的女生从眼前走过。飘逸长发半掩住了她的侧脸,儘管只是匆匆一瞥,苍白的脸颊仍旧令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就是大家口中的那位转学生吧?
她穿着冬季制服。学校应该后天才会开始换季,不过从她转学的时间点来看,多半是已经买不到夏季制服了。
她步下楼梯,往门口前面的鞋柜走去。她要回去了吧?我就走在她正后方,简直就像在跟蹤她,可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就是目的地凑巧一致罢了。她个子虽高,背影却看起来十分娇小。
我在大门边坐下,动手绑慢跑鞋的鞋带。还没绑好,她就已经要走出去了。
几个隔壁班的男生像在追赶她般地大步跑来,甚至顾不得穿好鞋子,脚尖才踩进鞋里,就慌忙叫住她。
「欸,凌子,我们要去麦当劳,妳要不……?」
「不要管我。」
转学生回过头,直接截断同学邀约的话语,语气锋利地好似拿一把小刀直接刺过去。
那群男生顿时不知所措,都沉默了。
他们想跟转学生搭讪的企图彻底落空了,满脸尴尬,快步走出这栋楼门口。
我一边绑鞋带,一边从头到尾侧眼旁观了这一段插曲。转学生的态度令人意外。个性再冷淡也要有个分寸。就算跟同学不熟,以后大家也要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她刚才的反应不会太冰冷了吗?
「你看什么?」
她突然看向这里。
视线锐利。
「很好看吗?」
她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责备,我别开视线快速回应道:
「没、没有,不是……」
真是无妄之灾。
──这时,我蓦地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好像曾在梦里见过这个场景。
不对,还是以前曾有过同样的对话?
在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
对了,是那时候。
没错,当初我跟她相遇时,情况也差不多。
明明是那么难以忘怀的回忆。
我却老是困在那段记忆的结尾,几乎要忘记一切是如何开始了……
就在我沉浸于翻涌而上的回忆时,转学生不知何时已从我面前离开。
我穿好鞋子,出去张望了一下,不见她的身影。
我记得那是十岁时的事,算起来差不多是七年前了。
我爸妈热爱露营、登山跟滑雪,反正只要是跟山岳有关的户外活动,他们都喜欢。一遇上长假,十之八九都要带我去山上的别墅度假。
但我其实很讨厌去山上,讨厌得要命。爸妈好像一直以为我跟他们一样享受山林,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的兴趣全都是静态的室内活动,我只想悠閑地打打电动、看看书。
可想而知,住在深山里那栋别墅时,我每天要不是体力透支,就是满心郁闷。登山和滑雪只让我觉得很累,根本搞不懂这些活动到底哪里好玩。待在别墅时既不能找同学玩,还必须应付昆虫和动物这些吓死人的生物。结果,我在山上一样成天窝在别墅里看书。
最惨的是,爸妈看我一整天都赖在屋里,反而更积极地带我去外面转。到底是多想把独生儿子锻炼成热爱冒险的活泼少年?
百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去别墅附近的那条河钓鱼。
不是我想钓鱼,而是只要让爸妈以为我正热衷于钓鱼,他们就会满意,也就会安心放我自己一个人。把一个十岁小孩自己丢在河边,爸妈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但这种时候我倒是很感谢他们的粗神经。我就是想要独自悠閑地打发时间而已。就这一点来说,钓鱼很适合我。
那条河顶多五公尺宽,也不是很深,河面上到处都有表面崎岖的岩石裸露在外,水流十分湍急。一条在山谷流动的无名小河。水很透明,清澈的程度令人惊喜。
我在岩石堆坐下,将钓鱼线抛进河里,线的底端并没有绑鱼钩。我曾试着钓过一次,但那条鱼被鱼钩刺得流血,看起来好可怜,更糟的是,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处理牠。后来,我不再钓任何东西。
我就这样靠着假装钓鱼,度过住在别墅里的每一天。虽然没有任何收穫,却也不会被打扰。
很孤独。
不过,这样就好。
那年冬天,我们一家也去了别墅度假。我一如往常地垂着没有鱼钩的钓桿,时而阅读,时而随手写生打发时间。满山都蒙上一层薄薄的洁白残雪。这一带偶尔会积雪高达好几公尺,不过那一天的雪量偏少。
冬季的河边实在很冷,不过跟夏天比起来,既没有我讨厌的昆虫,也没有那些令人心生畏惧的动物足迹,硬要选的话,我更喜欢冬天。
我穿足了保暖衣物,在岩石堆摆上摺叠椅,坐下,眺望河面。钓鱼线底端的浮标顺着水流舞动着。
我忽然察觉到一股气息,抬起了头。
河的对岸站着一个女孩子。
这座山平常连个人影都没有,现在突然出现一个人,害我吓到差点跳起来。放眼望去满山遍野的草木风光中,少女孤零零伫立的身影显得十分突兀。
她的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吧?
全身都包裹在粗呢外套里,双手插在口袋,直直盯着我。洁白的裙襬下,没穿袜子的双脚套着一双廉价的运动鞋。长发在风中翻飞,掠过了纤白的脸颊。从脸色看来,她的心情好像不太美丽。
我略感疑惑,但仍选择不予理会。我跟她中间隔着一条五公尺宽的河,这个距离给了我充分的理由不去干涉对方的举动。
没想到,她却没有立刻走开。
两个小孩隔着一条河沉默相对的场景,持续了可能超过三十分钟之久。她就一直站在那里盯着我,我则装出自己正专心在钓鱼的模样,只是偶尔会偷瞄她几眼。
最后先按捺不住的,是我。
「妳看什么?」
我朝对岸发问。她应该能感觉到那句话隐含着埋怨的意味吧?
但她只是依然望着我。
「很好看吗?」
我又语带责备地补上一句。不过回应我的,仍旧只有那道冰冷的目光。
我尴尬地别开眼。她好像还是在看着这个方向。
我只好收拾钓竿,离开河边,而她就这样一直望着我离去。
隔天,我一样拎着钓鱼用具走向河边。要是窝在别墅里,爸妈又要瞎操心了,而且我认为那女生今天应该不会出现了。虽然我不晓得她是谁,从哪里来的,但多半没有机会再碰面了吧。
没想到,我走到河边时,她就已经站在对岸了。
她的打扮跟昨天相同,站在跟昨天相同的地方。
我是不是回去算了?心底犹豫了一下,不过掉头就走又好像刻意在躲避人家,我可不想被误会。拿定主意后,我就在岩石堆坐了下来,一如既往地将没有绑鱼钩的钓鱼线抛向河里,尽量不让她进入我的视线範围。我装出认真钓鱼的模样,反正她多半也不晓得我在干么。
她一直注视着这边。
一阵子之后,她坐了下来,背倚向树榦根部。看起来好像一直在观察我。
她到底有何目的?
我很想问清楚,却硬是把话吞回肚子,继续无视她。
我有个坏习惯,一遇上麻烦就只想尽量避开。要说我怕麻烦,我想更多是因为性格胆小吧。万一主动出击却惹出问题,我可没有坦然面对的勇气。此刻也只能暗自祈祷她赶紧看腻,自行离开。
结果,这场耐力竞赛是我先败下阵来。中午过后,我站起身,开始收拾钓具。平常这时间我都在河边啃妈妈事先帮我捏好的饭糰,在原地待到黄昏时分,只可惜我的神经还没有粗到可以一整天都若无其事地沐浴在那女生的目光里。直到我转身离开时,她都还在望着这里。
当晚,我问了爸爸。
「有个女生老是站在河对岸。」
「这附近有好几栋别墅,是其他来度假的孩子吧?」
大概是吧。
爸爸建议,「要不要跟人家交个朋友?」
但是我根本想不出来要怎么跟她交上朋友。
次日,我一大早就出了别墅,朝河边走去。清晨时分,天都还没亮透。我吸了一口凝缩的冷空气,冰凉得令肺刺痛不已。
她总不可能这么早就在河边了吧。我打的如意算盘是,只要比她先到,就能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哪个方向过来的了。
却没料到等我到河边时,她已经在那里了。
穿着跟昨天一样。
我当然是讶异极了,不禁主动发问:
「妳该不会一直待在那里吧?」
潺潺水流十分静谧,就算不刻意抬高音量,声音也能清晰地传过去。
她依然端着那张臭脸,摇头回应:
「我猜你今天可能会提早过来。」
所以我现在是被看透了?
「妳从哪边来的?」
听见我的问题,她略显迟疑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才伸手指向半山腰上的房子。是一栋乡间小屋风格的小木屋,大概是某一家的别墅吧。
原来如此,她搞不好跟我同病相怜。我这时才终于领悟,她可能也不情愿被带到山里,閑着没事干才跑来河边。
「妳是来看我的吗?」
「对。」
她耸了耸肩,神态不太像一个小孩子。
「我一直在观察你。」
「为什么?」
「好奇你用没绑鱼钩的钓竿到底在钓什么。」
「……啊啊,果然被看破手脚了。」
我把钓鱼不绑鱼钩的理由告诉她。原本以为她一定能够理解我的想法,怎知她听完后,只是不解地侧着头。
「结果是钓到妳呢。」
我这么说完,她皱起眉头,好似有些困惑地将目光垂向河面。
「你是笨蛋吧。」
那或许是她第一次流露出人类该有的情感。
我们就这样开始隔着那条河聊天。
一旦打破那道隔阂之后,我们很自然地聊上一整天,显得先前那几天的沉默以对愚蠢至极。
回想起来,好像都是我单方面在讲。这也是因为她想听。她对我的各种事情都深感好奇。平常住在怎样的地方?学校长什么样?周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相反地,换我问她时,她几乎都会岔开话题,搞得最后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但当时我觉得无所谓,反正我们应该也只有这个冬天会碰到面。
寒假就快结束了。
「我后天要回家了,下次来……可能就要夏天了。」
「喔。」
她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
那天我们就像平常一样,隔着河面天南地北地閑聊,她的存在抚平了我的孤寂,空虚感随着河水一去不复返。她可能并没有特别的感受,但我有一点点喜欢上两人聊天的时光。
太阳快下山时,她忽然站起来问我:
「我可以过去你那边吗?」
「可以啊,只是天快黑喽。」
想过河,必须要经过一座桥,而桥远在要往下游走几百公尺的地方。等她一路从那边走过来,天应该都黑了吧?
「我不会花多少时间的。」
她顽皮地笑了。
「什么意思?妳该不会是要跳过来吧?」
河床并不深,还零星散落着貌似可以落脚的岩石。但是那些岩石表面凹凹凸凸的,看起来不太可能从上面灵巧地跳到这一侧。难道她打算踩进极度冰冷的水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