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那个梦。
沿着幽暗的石造螺旋阶梯无止尽地往下走。
只有墙上的煤油灯微微发亮,稍一走远,就暗到连落脚处都看不清楚。我胆战心惊地踩下每一级阶梯,没多久,下一盏灯出现在眼前。
煤油灯周围,有着奇特翅膀花纹的飞蛾跃动着身躯,磷粉飘然洒落。好像刚才也看过那只蛾。在前一盏煤油灯下,还有再前一盏煤油灯下……下一盏煤油灯下肯定也会有。
走着走着,原本我以为永远都走不完的阶梯,忽然就到底了。
穿过拱门形状的出口后,眼前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原。灰暗阴森的天空另一头,隐约传来轰隆雷声,抑或那只是风的低喃?茂密的青草都长过脚踝了,摩擦小腿的触感太过真实,一点儿不像在做梦。
回头,也不见任何建筑物,地面上只有一个大洞。我刚才走下来的那道阶梯哪里去了?我探头朝洞里一瞧,看见通往下方的阶梯。我是从这里来的吗?还是要从这里下去呢?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漫无目的地走在草原上,不久后,前方一个男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瘦削的背影。
没错。
是他。
我急着朝他跑去,双腿却不听使唤。向他大喊,喉咙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不曾回头,只是在草原上一直往前走,离我越来越远。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看起来就像慢慢沉入这片草原的汪洋之中。
才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好似近在眼前,却又那么遥远。
至少回个头,让我看看那张笑脸也好啊。
在失落的情绪中,我醒了过来……
双眼红肿,脸颊也湿湿的,自己刚才似乎哭了。
今天明明该是转换环境后,重新出发的早晨啊。
怎么又梦见他了。
我恍惚地望着陌生的天花板。
醒来后的这个世界,他再也不在了。
2
夏天一开始,弓子就远离了大城市。她利用大学的暑假,跑到遥远的东北地区旅馆打工。
这段期间正好有许多偏远民宿、饭店、游乐设施开出了夏季限定的打工职缺,也就是所谓的渡假胜地打工。弓子从中随意挑了几家最远的,寄出履历。她总共寄出了七份履历,却只有一家给她迴音,就是这家位于奥羽山脉山麓的睡莲庄。经过简单的电话面试,弓子顺利录取。
她先搭电车再转计程车,才终于抵达这一片天空辽阔地看不见尽头的高原。空气清新到城市根本没法比,轻抚过肌肤的微风十分柔和。
听说睡莲庄是一家历史超过一百五十年的老字号旅馆,不过最近才整修过几次,外观不显老旧,却无损于日本宅邸的沉稳风範。屹立在蓝天前的画面,简直就像飘浮在半空中的楼阁。
拉开毛玻璃的门扉,踏进门口,踩上宽阔玄关的脱鞋处时,眼前已伫立着一位身穿和服的女性。是位身材圆润、气质讨喜的中年女性。
「妳的表情也太没有活力了。放心,我们这里空气清新,食物好吃,只要待上一星期,包妳精神百倍。」
她是睡莲庄的老闆娘,旅馆目前主要是她在经营。
老闆娘领着弓子绕了旅馆一圈,介绍各处的设施。古色古香的木头走廊保存着百年前的风貌,暗沉的色泽,展现出岁月积累的痕迹。还有烧炭的炉灶、汲取地下水用的帮浦等,凈是些在城市中难得见到的稀奇玩意儿。
走廊上,老闆娘忽然回过头,露出与方才判若两人的严肃神情,开口问:
「妳还记得电话里我们约好的事吧?」
弓子点头。忆起当时老闆娘特彆强调「不準向外界透露工作期间得知的资讯」。大概是老字号旅馆的企业机密吧?或是单纯想要保护客人个资不外泄?弓子没多想就在电话中同意了。
「譬如,这里看得到那栋小屋吧?」
老闆娘在走廊上停下脚步,伸手指向窗外的一间房子。她称那间房子为「小屋」,但从城市人的眼光来看,那栋建筑堪称为一栋透天厝了。
「不要靠近那间屋子。不管在那边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妳都不要多管。就算知道了什么,也不能告诉别人,办得到吧?」
听到她语调甚至带着几分威逼的唐突问题,弓子立刻点头。
那间屋子究竟有什么?
弓子虽然好奇,却也没那么大兴趣。既然是工作上的禁止事项,照办就好。比起这件事,弓子更希望老闆娘早点说明自己该做些什么,一心只想赶紧抛开至今为止的日常,融入此地的新生活。
「好孩子。」
老闆娘夸奖完,便在走廊上继续往前走。
正要拐过转角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出现在转角的那个身影,是一名短髮、眼神锐利的青年,身穿名为甚平的日式传统家居服,充满男子气概的结实身材跟气宇轩昂的双眉令人印象深刻。他差点迎面撞上老闆娘,慌忙侧过身,停下。
「哇喔!」
「走廊上不準奔跑。」老闆娘出声告诫他,「你来得正好,顺便帮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今天到职的新人。」
「啊?」甚平打扮的男子毫不掩饰脸上的嫌弃,「为什么是女的!我们做的可是体力活耶。女生哪里做得来,开什么玩笑。」
他瞧不起人的言行,激得弓子不满回瞪。往后要尽量避免跟这种思想肤浅的男生扯上关係,反正两人的工作应该没有交集,自己排斥的态度也不需要费心隐藏吧?
她才在心中打定主意,却没想到……
「接下来的两个月,由这家伙负责带妳。」老闆娘说,「他的名字是汐音,从小就在这里工作。弓子,妳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就问他。」
弓子不禁埋怨起自己的命运。原来就算改变环境,也不见得就会发生好事。自己真能跟这个男的和平共处两个月吗?
「妳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就好了。简单来说,以后妳就是我的下属,我可不会因为妳是女生就放水。先教妳怎么打招呼好了,不会打招呼的人没资格在这里工作。妳听好了,如果在走廊上遇见我或其他工作人员的时候──」
他语速很快,又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弓子只觉得耳边很吵,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看来是个没礼貌又粗神经的家伙,正是弓子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打工第一天,弓子就担心得想逃跑了。
3
弓子已在睡莲庄工作了几天。
第一天会做那个梦,大概是紧张跟压力造成的,第二天和第三天的夜里,她睡得远比成天窝在公寓里时还要沉。应该是大量劳动令身体疲惫不堪,也可能如同老闆娘说的,美味食物跟乾净空气意外让弓子找回健康。
弓子很快就习惯了在睡莲庄的生活。
她主要负责清扫,除了大众池或客房的例行清洁,还必须确保庭院跟停车场乾净地连一片纸屑都不能有。打扫工作外,她也要洗衣服、洗碗,偶尔遇上特殊情况还得去采山菜,反正就是所有打杂工作全包了。
工作内容是电话面试时就同意过了,只是有一个小误会。弓子原本以为自己会担任女侍,不过睡莲庄素来谨守真诚待客的理念,不可能让一个从来没接受过任何训练的菜鸟去招待客人。
「想当上女侍,起码也得先打杂个半年再说。妳要搞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女侍可不是抱着游玩心态、一时兴起就从凡间跑来的城市土包子做得来的。」
汐音语速快、嘴巴坏的讲话方式,每次都惹得弓子一肚子火。不过转念一想,年纪小的男生就是爱耍嘴皮子,好像也还算可爱。当然弓子并不清楚他的年纪,只是汐音的外貌跟言行举止怎么看都比自己幼稚多了。
「汐音,你在这里工作几年了?」
弓子跟他一起打扫客房时,忽然灵机一动地问道。既然他从小就在这间旅馆工作,那只要知道他做了几年,就可以推算出大致的年龄了。
「我?我呀……就一直啦,一直都在这里。」
「哼。」弓子用言语表现出不满意他的回答,「一直都在打杂喔?」
「喂!妳说那是什么话。我们现在在做的工作是最不起眼没错,却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我们把房间扫得乾乾净净,女侍哪能放心带客人进来住。如果不是我们去采山菜回来,厨师哪有食材做料理。如果没有我们,这个睡莲庄就要停摆了。结果妳居然──」
啊啊,好啰嗦。
弓子表面上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神情,实则整个人都在放空,只当作一阵耳边风。
她的性格原本很情绪化,只是这一年就如同心死了一般,情感毫无起伏。一直到最近,才总算找回一些人类该有的正常反应。
原因在于一年前,一个重要的人过世了。
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至今不算长的人生,弓子几乎都是和他一起度过的。如果说二十岁以前的经历会形塑一个人的完整人格,那么弓子这个人就有一半,是依靠他的存在才确立的。他死后,说弓子死了一半也不夸张。
癌症。寄宿在他青春肉体里的癌细胞,根本不给弓子时间做心理準备,就迅猛吞噬了他的身体。他原先似乎是打算什么都不告诉弓子,自己躲起来,没想到病情蔓延的速度甚至快得连这一点时间都没有给他。
他在病房里昏睡的模样看起来总是很痛苦,两人没什么机会说上话。迷惘、绝望、悲痛和焦躁在弓子心中翻搅,还来不及冷静下来,他就死了。事实上,对他的情感里的确也参杂了一丝怒气。为什么不早点坦白?为什么不多依赖自己一些?为什么要抛下自己先走?
他过世后的那段日子,弓子彻底失去种种情感波动,甚至无法跟其他人交谈。她躲在公寓里,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在关掉音量的状态下不断重看以前两人一起观赏过的电影。
没力气做任何事。连割腕、上吊的力气都没有。她想,既然没办法主动求死,那就乾脆一直躺着不吃东西,让自己慢慢成为一具空壳,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好了。最后是联繫不上她而忧心忡忡的爸妈,阻止了这件事成真。
半年后,她终于能回大学上课了。即使心中那个洞依然没能填补起来,至少她开始有办法装出没事的样子。
儘管失去了倾心珍惜的人,世界依旧转动不停。不久,时序又走近夏天,弓子像是想找回自己遗落在回忆里的那颗心似的,决意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挑战自我。
「喂,妳有没有在听啊?」
汐音把揉成一团的床单丢过来。
弓子接住,叹了口气。
睡莲庄是个好地方。在这里,自己好像真的能够重新开始,就除了……
「有啦!」
弓子不由得大声起来。
说起来,到这里遇见他之前,弓子从不曾这么烦躁又愤怒过。他的存在就是如此惹人厌。
「妳……」
汐音突然一脸不知所措地注视着弓子。
「干么?」
弓子的语气充满挑衅。
「没事,那个……抱歉,我只是希望妳能把工作做好……」
怎么回事?他居然没有呛回来。
「啊?」
「可、可是,如果妳以为只要哭就能解决问题,那样不行的!我不接受耍赖!」
听到他的话,弓子才终于发现。
自己的双颊不知何时早已泪湿了。
她慌忙抹去泪水,身心却迟迟没办法平静下来。明明不觉得悲伤,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一定是因为想到他害的。
汐音好像误以为弓子是挨他骂才哭的。弓子冷静地想,如果内疚能让他闭上嘴安静一阵子,就不要特别去澄清好了。
「好了,去下一间房吧。」
后来,弓子跟汐音工作时都不再开口。
4
睡莲庄的女侍工作时穿的制服是浅紫色的和服。弓子原本好憧憬那件制服,不过打杂的人只能穿自己的运动服。女侍当然也要帮忙杂务,但以那身装扮工作,就赋予人一种气质高雅的印象。其中有跟弓子年纪相差不到五岁的年轻女孩,也有五十好几的中年女性,在弓子眼里,她们就是专业人士,是值得尊敬的一群人。
客人少时,她们落得清閑,就会跑到休息室看电视聊天。
「弓子,妳也休息一下嘛。要不要吃红豆包子?」
有一天,女侍开口邀弓子去休息室。正好当时弓子也做完手上的工作了,便加入她们的行列。
「弓子,妳来几天了?」
「十天。」
「这样算起来,妳待的已经比上一个人久了。上次那位来打工的小朋友,连一个星期都撑不到。好像跟汐音完全处不来,才三天左右就说身体不舒服,晚上吓得都不敢睡觉之类的,变得很神经质。」
「这样呀……」
「不过,既然妳已经跟汐音一起工作十天了,看来妳过关了。照顾那家伙很累吧?」
一位女侍吃吃地笑着说。
弓子正要回「是他在照顾我」时,念头又忽然一转,她说的没错,跟那个啰哩叭唆又一天到晚大呼小叫的男生相处,或许真的是自己在照顾他才对。
接下来自然就是一番身家调查。弓子心想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直接坦白,便一五一十说起至今发生的一切。
有几位女侍露出后悔多问的歉然神色,也有女侍同情她的遭遇出言鼓励。
「弓子,我们都为妳加油,遇到什么问题就随时说一声。」
「谢谢。」
弓子并不想博取任何人的同情,也不打算沉浸在怜悯之中。儘管感谢她们的好意,也在心中提醒自己别太依赖人家。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弓子心中担忧着,自己的停滞不前。
不能再继续沉溺在失去的痛苦里。
可是,要把他遗留在过去,只有自己一个人向前迈进……这样真的可以吗?
他会原谅我吗?
我又能原谅自己吗?
傍晚时分,弓子无精打采地走过走廊,外头传来风铃的清脆声响。她好奇了,转头往窗外望去。在绚丽的橙红色晚霞下,那栋小屋的窗户外头,汐音正在挂风铃的身影映入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