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荷。」
远处传来一个拖长音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用即将绝迹的京都腔叫我的名字。
我甩开渐渐涌起的倦怠感,停顿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看起来像小女孩般的女人满脸笑容,挥着手向我走来。她走路的速度好像牛一样慢吞吞。
「华,妳现在要回家了吗?」
「对啊,妳也要回家了吗?」
「对,今天生意不太好。」
她的名字叫万木华,我们住在同一个部落。虽然我很不习惯她特有的慢动作,不过那似乎就是京都人特有的节奏。
不知道为什么,华的恩客都以老人居多,而且全部都在一年以内就去冥府报到了。虽然许多客人出手都很阔绰,可是那些客人很快就变成天上的星星,因此华必须定期寻找新客人。
一开始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总之,名为「冥府的华」的传闻几乎已经变成了经典。有人说她是把人带向快乐凈土的天使,也有人说她的天生好昃让人销魂上天堂。儘管这些传闻和事实大相径庭,但华并不在意。
娇小的华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即使我是个女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可爱。
「妳看,今天有人送我这个。」华用慢条斯理的动作给我看挂在她肩上的皮包。
「这不是春桃的新款吗?」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很贵。」
「真好,我只有LV。」
华手上那款暗卡其色上闪着无数红星,即使再怎么昧着良心也不可能称为漂亮的皮包,正是目前最畅销的品牌「春桃包公社」。那么小的皮包就要价一万元人民币。
我看着自己手上的LV皮包。在一百年前,LV也曾经有过像春桃一样的价值,如今却已经变成廉价皮包的代名词,只要五十元人民币就买得到。
「收到这么贵的皮包,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妳是在炫耀吗?」
「当然不是,只是觉得送我太可惜了。」
「那就拿去当铺吧。」
「妳在胡说什么?这是很重要的客人送的,怎么可能拿去典当?」
「那妳打算怎么办?」
「放在家里当装饰品。」
她这种不谙世事,好像千金小姐般的言论让我感到头痛,不过她真的是大家闺秀,所以我也无话可说。华的祖先是京都的大户人家,因为废神毁释,以及中国并吞日本,导致他们的房子遭到没收,也失去了工作,一家人只好搬来稻荷山。
如果日本没有灭亡,华应该可以继续当她的千金大小姐,过着优雅的生活。如今,不知道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当娼妓。我凝视着她丝毫感受不到悲壮的脸庞,突然莫名地感到一阵羞愧。
为了摆脱这种想法,我点了一根希望牌短烟。
「稻荷,妳怎么还在抽这种东西?」华指着我的烟,用一副大姐姐的口吻说道。「很贵吧?」
「是啊,但我受不了廉价烟的味道,既然要抽,就要抽好烟。」
「太浪费了。妳要努力存钱。」
「没关係,没关係,人生以快乐为目的。」
我的人生根本没有未来,只能活在当下。既然只能活在当下,至少要活得快乐。
「妳要为自己老了以后着想。」华一脸担心地说。她从来不浪费钱,也从来不花钱买衣服,然而挥霍是我纡压的方法。
华喋喋不休地说着老后的计画,她的说话方式好像传统戏剧,具有催眠的功效。
「我先走一步了。」说着,我把烟蒂丢在路旁。如果继续听华说话,我恐怕会在走路的时候睡着。
「对不起,我走路很慢。」
「没关係,我已经习惯了。改天见。」
「后会有期。」
我用自己的速度开始走路,一下子就和华拉开了距离。
经过京坂铁路,来到JR稻荷车站,稻荷山就在眼前。虽然现在仍称JR(日本铁道),不过其实是由中国派来的国营企业在经营。破旧的车厢内挤满了乘客,驶过我的身边。
「稻荷,回来啦?」邱阿姨站在车站入口,用蹩脚的日文向我打招呼。
「对,要回家吃晚饭。」
「今天赚够了吗?」
「没有,都是一些没钱的客人。邱阿姨,妳呢?」
「我每天的生意都一样。」
邱阿姨露出一如往常的豪爽笑容。她是台湾人,总是在车站前摆摊,贩卖名叫槟榔的红色口香糖和报纸之类的商品。
曾经是中国领土一部分的台湾如今已经是独立的国家,曾经是独立国家的日本却变成了中国的一部分,实在很讽刺。
被称为「神的警告」或是「最后审判」的那场毁灭性世界大饑荒大大改变了这个世界。然而,在大饑荒后出生的我只能从书中了解世界的巨大变化。如今,中国已经成为引领世界的超级大国,难以想像美国曾经称霸世界。
「好冷……」
稻荷山吹来的风让我忍不住发抖,柴米油盐的味道和水沟的臭味随着风一起飘了过来。路上只有日本人,或是来买日本女人的好色中国男人。这里不说国语(北京话),到处可以听到日文。
「我已经习惯这片景象了。」
我并非在这里出生的,而是在遥远的、曾经是日本首都的东京角落出生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父母给我取名为「稻荷」。从我懂事开始,就没看过父亲。听母亲说,父亲是一家国营中小企业的高阶主管,母亲是他的二奶。
我十四岁时离家出走,抛弃了对日本族而言很普通却不愿回想起的破碎家庭。
把处女膜献给了让我有一点动心的朝伟,再从母亲的皮夹里拿了五千元塞进口袋,跳上了电车。然后,来到日本省最大的贫民窟,名字也和我相同的稻荷山。
「啊,肚子饿了。」
稻荷山只能用混沌两个字来形容,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决定和中国合併的一年前,日本族进行日本文化排斥运动,也就是所谓的废神毁释运动,彻底破坏了神社和日本特有文化。然而在合併后,神社遗迹很自然形成了日本族的贫民窟。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我无法理解旧日本族的心理。
「令人要吃什么好呢?」
我闻到了香味,蹒跚走向稻荷山的深处,这里是京都唯一吃得到生鱼片的地方。正确来说,只有在贫民窟才吃得到日本菜。
我走过随时可能崩塌的破旧楼门,曾经是伏见稻荷大社本殿的地方挤了很多小吃店,每家店都散发出比高级娼妓更令人心驰神往、更迷人的香味,即使略带迟疑,脚步仍然情不自禁地迈向那个方向。
「欢迎光临。」
在只有吧台和两张桌子的小店内,近藤夫妇閑得发慌,正在看电视。
「咦?没有其他客人吗?」
「今天特别为妳清场了。」
「谢谢,太好了。」
我向近藤先生使了一个眼色,在吧台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喝什么酒?啤酒吗?」
「对不起,今天不喝了。」
「那喝茶吧。」
近藤太太立刻把一个大茶杯放在我面前。我喝了一口纤部烧特有的朴拙深绿色杯子里的绿茶。
「半寿司」的老闆近藤先生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叔,和太太两个人一起经营这家小店。我没有问过他确实的年纪,不过外表看起来应该五十齣头。我喜欢吃寿司,再加上喜欢这家店的感觉,所以每个星期都会来报到一次。
「今天要先吃什么?」近藤先生打开寿司柜,用沙哑的声音问道。醋味刺激了我的鼻腔,我觉得更饿了。
「先来豆皮寿司。」
「先吃豆皮寿司,稻荷,妳越来越老练了。」
「嘿嘿,对啊。」我又不是喜欢才点的,我在心里吐槽说。
「赶快献上神馔,我已经受不了啦。」
一踏进店门,呜嘎就在我脑袋里重複相同的话。
咖啡色的盘子角落立刻放上了甜姜片,随即出现了焦糖色的豆皮。是豆皮寿司。我立刻把东京人口中的稻荷寿司送进了嘴里。
「哇呜,太赞了!我会用神力让这家店三代生意兴隆。」
祂还真敢说,而且每次都说同一句话。这种像卵葩一样的食物也可以让祂感动,实在是太好打发的神了。我吃东西时,呜嘎也可以一起享受,因此每天吃饭时间,祂都会有一大堆要求。
「接下来就麻烦你帮我张罗吧,不要让我的荷包大失血哦。」
「好哩。」
近藤先生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但并没有不高兴。我感受着包下整家店,享受寿司的幸福时光。此时,有一位客人走了进来。
「啊,找到了,找到了。」
「咦?玛丽莲,没想到妳也会来『半寿司』。」
玛丽莲一踏进门,整家店就充满了桃色气氛,不愧是稻荷山首屈一指的娼妓,浑身散发出的性感能量无愧于她的名字。
玛丽莲是花名,她的本名叫向田玛丽子,她是全世界最大电器品牌三星京都分公司常董的二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她每个月有两万元人民币的包养费。
「稻荷,妳怎么老是吃这种没营养的东西?这是什么?腌菜?既然来寿司店,干么不吃寿司?」玛丽莲看着盘子里的腌茄子寿司问。
「腌渍蔬菜也是寿司啊,以前称为美利坚寿司,是贫穷武士求之不得的寿司。京都不是称之为腌菜寿司吗?」
「稻荷,又是妳擅长的杂学知识,妳对这种莫名其妙的事特别精通。」
玛丽莲隔了一个空位,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给我日本酒,再给我做几个好吃的寿司。啊,我刚才吃过了,只要几个就好。」
她仰头暍着大杯啤酒,一头引以为傲的乌溜溜长发宛如黑色的瀑布。为什么她连啤酒也可以喝得那么撩人?真希望她可以传授一下其中的秘诀。
「啊,大家都在这里。」
门缓缓打开了,华一脸兴奋地走进来。
「居然排挤我,太诈了,太诈了。」
华在玛丽莲身旁坐了下来,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华心情好的时候,会像软体动物一样扭着身体跳舞,没有人看得懂她在跳什么,却也从来没有人吐她的槽。
「近藤先生,老样子!」华说着,满脸幸福地喝了一口茶。
「华,妳也来吃寿司?真难得。」
我常在「半寿司」遇到其他娼妓的同行,却是第一次遇见华。
「对啊,再怎么省,每个月也想奢侈一次。」
「小华每个月都会来捧一次场。」
近藤先生从眼前的寿司柜里,拿出冰镇的鲔鱼肚肉,用柳刀切下去。
「我毕竟是日本人,当然会想吃寿司。」华扭着身体,心情似乎特别好。她原本说话就很慢条斯理,现在几乎已经有点口齿不清了。
近藤先生把鲔鱼肚寿司放在华的面前,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华满面笑容,毫不犹豫地送进了嘴里。
我看着她吃鲔鱼肚,不禁觉得只能晈粗卷寿司的自己格外空虚。
「玛丽莲,寿司真好吃。」
「对啊,寿司是日本族的心。」
玛丽莲优雅地举着小酒杯喝酒,挟起一块乌鱼子。虽然店里变热闹了,可是我的心情却很闷。
「来,这是招待的。」
一个鲔鱼寿司放在意气消沉的我面前。我一抬头,看到近藤先生对着我笑。
「稻荷,妳常来,所以今天特别招待。」
「近藤先生,谢谢你。」我胡乱道谢后,把鲔鱼送进嘴里。虽然比不上鲔鱼肚,可是丰富的油花咬起来超好吃。原本消沉的心情顿时振奋起来,很快恢複了正常。
「很好吃吧?这是畜养的印度鲔鱼。」
「近藤先生,我怕我会爱上你。」
如果当近藤先生的情妇,就可以开怀大吃寿司——我几乎有点认真考虑这个可行性了。
物慾果然胜过千言万语。这是娼妓的原则,搞不好还是人世间的真理。
「啊,对了。」
脸颊已经染成樱花色的玛丽莲坐了过来。酒宴已酣,我正在找适当的机会离开。
「我来这里是有事要找妳,差一点忘了。」
「什么事?」我脱口问道,但其实大致可以猜到是什么事。稻荷山的女王只会为一件事来找我。
「想请妳帮人收惊。」
「我就知道。没问题啊。」
「因为妳很会帮人收惊。」
「也没有啦……」说着,我摸了摸贴在下巴的OK綳。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稻荷寿司而感到心满意足的关係,平时总是在「还不是多亏有我」这句开场白后,就喋喋不休地自吹自擂的呜嘎,今天竟没有吭气。
差不多一个多月前,玛丽莲的肩膀不明原因地酸痛。当呜嘎说祂可以治好肩膀酸痛时,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却还是照她的方式帮玛丽莲收了惊,没想到居然一试见效。之后,就不时有人上门委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