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死了。」
我一打开门,就把塑胶桶重重地放在地上,装满水的塑胶桶重量让只铺了混凝土板的地面剧烈摇晃起来,真担心会被震出一个大洞。
「一起床就去提水,真的会死人。」
我很想倒在被子上呼呼大睡,但还是在洗脸台装了水,洗了洗脸,把停留在脸上一整天的妆和睡意都彻底洗乾净。
「三点了,赶快奉上神馔。我肚子快饿死了,而且最近的神馔品质都很差。」
「神明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吗?我这个月很穷。」
「还不是因为妳要去那家餐厅。」
「我情愿饿三餐,也非去那家餐厅不可。」
我把钱包里的东西统统倒在床上,认真计算总共有多少钱。二十二万日圆,外加八百五十三元人民币。
「付了房租之后就身无分文了。」
我像猫一样缩着身体打滚,堆在旁边的书都倒了下来,让我动弹不得。
「我不想工作。」
我被压在书堆里,茫然望着天花板。肚子饿得咕咕叫。
「啊!」
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整个人都弹了起来。我把手伸进挂在墙上那件昨天穿的大衣口袋。玛丽莲给我的一千元还在那里。
「玛丽莲,我爱妳。」
千元大钞上周主席秃头下的圆脸周围散发着光芒。我亲吻了千元大钞,脱下身上的衣服。
「看妳的样子,又要出去玩了。要先吃早餐,三餐不规律会危害身体健康。」
「不如穿上次买的那件衣服。」
我从房间角落的衣堆里挖掘出那件衣服。刚才好不容易卸了妆,懒得再化妆,今天就难得素颜出门吧。
「我今天要放大假!」
我的心情畅快无比,天空却阴沉沉的。
甩着LV皮包,快步穿越电器街。平时穿着高跟鞋和战斗服时,走下稻荷山的坡道很辛苦,可是今天换上了球鞋和长裤,简直就像去健行。
「稻荷,妳的衣服真漂亮。」我精神抖擞地走向车站,邱阿姨大声向我打招呼。
「嘿嘿,这是当季流行的衣服,好看吗?」
我像模特儿一样转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日本族不太喜欢这个大胆结合旗袍设计而很受欢迎的年轻品牌「绮红」。这件领口採用中式风格裁剪的红色丝质洋装很可爱,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妳穿起来特别好看,穿上这件衣服,就算妳说自己是高中生,别人也会相信。」
「妳忘了吗?我本来就是高中生的年纪。」
「对喔。妳也长大了。」
向来很豪爽的邱阿姨露出苦笑,拿起《大公日报》、咖啡和三明治给我。
「今天休息吗?真让人羡慕,我全年无休。」
「嘿嘿,因为赚到了外快,所以今天打算去旧书店逛逛。」
当然,之后要去那家店,因此我才特地打扮。
「快月底了,不要乱花钱。」
「阿姨,别担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一踏出稻荷山,立刻变成完全讲中文的世界。
我买了前往出町柳的车票,搭上刚好进站的电车,在空位坐下来,晈着三明治,填饱呜嘎空空如也的肚子。
「这个世界还是这么无趣。」
我看着报纸的标题,喝着餐后的罐装咖啡。咖啡的苦味宛如这个艰困世界的写照,渗入我的内心。
世界大饑荒使国家粮食管制——粮食配给变成了理所当然,也把资本主义和民主主义扫进了垃圾桶,社会主义再度席捲了世界,也代表了权力腐败和中央集权的复活。然而国民追求的世界是谌歌假平等的社会主义,根本是自作自受——我上次看的书里这么写道。
弱者想要欺压比自己更弱的人。到底谁能改变这个残酷的世界?如果为此感到痛苦,只能相信神。因此,我从来不相信神。
「我不愿意相信……神明这种东西。」
当我把报纸折起来,电车刚好停在出町柳车站。
我要在这里转叡山电铁才能到旧书店。于是,我爬上贴满标语的阶梯走到车站外,眼前就是叡山电铁的车站。
「惨了,我忘了。」
时下正值赏枫季节,叡山电铁挤满一身健行装扮的大婶。
这些大婶大声聊天的嘈杂声和目中无人已经对我造成了轻度的心理阴影,我向来对这个季节的叡山电铁避之惟恐不及,可是我此刻无意折返,只能硬着头皮挤上电车。
只有我一个人在木野车站下了车。终于摆脱挤死人不偿命车厢的喜悦,让我忍不住对着灰色的天空伸了一个懒腰。
「不知道有没有好书。」
我怀着期盼邂逅好书的激动,沿着铁轨往西走。经过有平交道的T字路口,在第一条小路往右转,就到了旧书店。
不知道是不是遇到放学时间,我看到一群高中生走过平交道。其中一名特别娇小的少女一直盯着我。
「听说附近有汉族的贵族学校。」我想起旧书店老闆曾经告诉我。
在自由环境下生长的高中女生散发的光芒让我抬不起头。虽然我没有做任何亏心事,却还是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妳也被挑中了。」走到平交道前,有一个声音突然对我说。
声音的主人就是刚才一直看着我的少女。平时我都会视若无睹地走过去,可是她的话太匪夷所思了,我忍不住停了下来。
「妳也被神挑中了,对吗?」少女骑在脚踏车上,对我露出灿烂的笑容。
是宗教劝诱吗?我紧张起来,但少女不像是那种人。身穿水手服,一头黑髮绑了羊角辫的少女自顾自地对我说话。
「我是突然遇到的。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是命中注定。我在参加社团活动跑步时,因为太累了,所以就偷懒。妳能相信吗?我们要跑十公里,而且是跑山路,累死人了。啊,我参加的是网球社。」少女兴奋地说道,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我躲在山下的空地偷懒,那里好像是日本族的遗迹。我在那里喝果汁,吃完点心,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不然会被学长骂。正準备跑出去的时候,不小心绊倒了。」
结果就撞到马路上的石头?
「对!妳怎么知道?」
少女双颊泛着红晕,动作轻盈地下了脚踏车。比我矮一个头的少女站在我面前,手心朝上。
「我给妳看。」
少女的手心亮起一道光,随即出现了一个从来没有看过的黑色动物。
「我是贺茂别雷神。」
和呜嘎一样,那个东西的声音也在我脑海中响起。祂张开翅膀飞了起来,停在少女的头上。那里似乎是她的固定位置。看到比呜嘎大一圈的漆黑动物,我忍不住倒退了几步。
「这该不会是鸟吧?」
「妳果然看得到,有没有吓一跳?」
听说鸟类在世界大饑荒时灭绝了,因此比起惊讶,我更充满好奇心。
「很棒吧?妳的神长什么样子?」
「这是……附在妳身上的……神明?」
「对啊,我叫祂呀答。」
仔细观察呀答,发现她有三只脚。看起来很不协调,可能鸟类都这样吧。我伸出手,很想抚摸祂,没想到祂大叫一声,吓得我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虽然我很想向大家炫耀,可是我班上的同学都看不到。」
「如果我有呀答,搞不好也会想要炫耀。」
「遇到可以看见呀答的人,我真的太高兴了。虽然我在班上利用呀答的力量帮人恋爱占卜很受欢迎,可是无法和别人分享烦恼真是一件寂寞的事。不过,想到这是被神选中之人的宿命,我就告诉自己要忍耐。」
少女的态度很傲慢,虽然她很娇小,却完全不觉得她矮小。
「呀答除了算命,还会帮人收惊。上次还驱除了附在我同学身上的东洋恶灵,那些东洋恶灵阴魂不散,还在这附近游荡,真惹人讨厌。我会和呀答一起把这些东西统统驱除乾净。」
东洋是对日本族的蔑称,我好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这种说法了。虽然这个字眼在稻荷山早就被遗忘了,汉族的女高中生似乎仍然在使用这个辞彙。
直觉告诉我,应该趁呜嘎出现前赶快离开,可是少女盛气凌人的气势让我好像中了邪似的愣在原地。
「对了,妳读哪一所高中呢?妳看起来不像是大学生。」
「呃,这……」听她这么一问,我才惊觉她以为我不是日本族。
虽然没必要隐瞒,可是我不想告诉她。少女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看着我。
「那个,我是……」
「妳在这里干什么?」一辆脚踏车在我们前面停下来。一个身穿和少女相同制服的女生纳闷地看着我和少女。
「筱,阿燕传简讯给我,说找不到妳。」
「啊,对不起,我刚好遇到幼稚园的同学,所以聊了几句。我马上去。」
少女的态度骤变,让我以为她在搞笑。
「我约好要帮同学恋爱占卜,人红真辛苦。」我哑然无语,少女向我咬耳朵说。她优雅地骑上脚踏车,呀答仍然停在她头上。
「改天见了,多保重。」
呀答发出了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在向我道别。另外那个女生似乎听不到呀答的声音。少女离开了,留下意味深长的笑容。
当她们的身影消失后,许多疑问突然冒出来。
「呜嘎,呜嘎。」
我的脑海中没有听到回答。我竖起耳朵,只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低等动物,赶快起来!」
我用力想像着把呜嘎叫起来的样子,鼾声终于停止了。
「干么?」
「禰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睡觉?」
「俗话说,即使死了爹娘,也不能耽误睡午觉。稻荷,叫我有什么事?」
「才不是什么事而已,发生大事了,不过已经结束了。」
「妳说给我听看看,我一定可以帮妳。」
「禰这是什么态度?真令人难以置信。」
我不顾一切地结束了对话,走向书店,但疑问的涟漪不断扩散,搅乱了我的心思。
来到书店门口,我明明不想抽烟,却还是点了一根希望牌短烟。带着这种心情根本无法享受阅读旧书的乐趣。只要深深吸入紫烟,尼古丁就会平静起伏的心情。
「你好。」
我把烟几乎抽到滤嘴,然后才推开店门。
书店内,从书架上溢出来的书堆满整个地面,只有一条侧身才能通行的窄路。窄路尽头有一小块空间,老闆王先生坐在那里。
「稻荷,好久不见了。」
「王老闆,好久不见,差不多有两个月了。」
「我进了很多妳爱看的书。」
王老闆站了起来,打开椅子后方的那道门。
「进去吧。」
我走进小房间,有一种进入秘密花园的感觉。
从店门口难以想像里面有这么大的空间,四周的墙上都被书架填满了,中央有一张小桌子和椅子。明亮的灯光照着井然有序收进书架的书本,宛如宝石般闪闪发光。这里的书全都是日本的漫画和小说。
我是一个热爱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中叶日本文学的文学少女,不过全京都只有这里的日文书最齐全。
「无论来多少次,都觉得很感动。」
「只有我认同的老主顾才有资格进来这个房间。稻荷,妳虽然没有买很多书,可是对书很珍惜,因此妳才有这个特权。况且,妳也是日本族。」
即使在我这个日本族的眼中,都觉得王老闆对日本的偏爱不同寻常。正是这个原因,他才会开了这家根本赚不了钱的日本二手书店。
「我给妳倒杯茶,妳可以慢慢看。」
「王老闆,谢谢你。」
我坐在椅子上,充分感受这个人间至福的空间。
「喔喔!稻荷,妳看这里有一个神桌。」
「啊?在哪里?」
我环视书架,发现在最下层的角落放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有一扇小门,上面有奇特装饰的那个东西应该就是神桌吧。即使再怎么拍马屁,也无法说放在书本和书本之间的那个东西是漂亮的摆设。
「这是神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