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建设开发公司内部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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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 第2集·1990.5·目录
|①刊头致词「迈向优閑的生活」———资深董事总经理 河合义希
|③好景气之遗失物—————————————董事顾问 市川努
| 〈刊上演讲〉
|⑤今后景观之呈现方式
| 连载新都市计画之乐趣〈第2回〉
|⑫东京湾企划之2—————————东京建筑大学教授 西冈让
| 访问连载「分店事务所介绍」〈第2回〉
|⑰青森分店—————————分店样貌/大受欢迎的这家分店/
| 招牌女郎/苹果园导览、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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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份匿名作家之连载短篇小说
|㉕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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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司社团之邀约——之二
| ㉝青风会
| ㉟宴会
| ㊲橄榄球同好会
| ㊳Trekking Miss
| ㊶历史研究会
| Hobby Forum(个人兴趣)
|㊸35年来之佛塔研究———————京都营业所所长 松井百合子
|㊹拼图诀窍之研究—————————————建筑五课 北岛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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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㊺业务状况报告
|㊽编辑后记(以及致歉、订正)——总编辑 若竹七海(总务部)
●封面题字 东榊邦夫建设大臣
●封面照片 南青山Tigers大楼(摄影·宗像次郎 总公司设计景观二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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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工作三年后,不知道是不是过度劳累,我得到一种怪病,有时候会咳得很严重。所幸中药与白萝蔔根汤很适合我的体质,效果显着,但是回去工作很可能会複发。我本来就对工作没什么眷恋,乾脆辞职,先优閑地疗养三个月。
不过,所有财产还不够去泡温泉,扣掉三个月的房屋、伙食费,只剩下微薄的退休金和少许的存款。我只能住在可以看见高速公路的三坪大房间,每天煎中药过日子。
老待在屋里,只会愈来愈阴郁,所以我带着很久没碰的相机,去附近公园拍摄植物。这座公园叫玉川上水公园,顾名思义就是掩埋玉川上水建起来的公园,所以有点弯弯曲曲,形状就像细细长长的小路,沿着甲州街道延伸。环境清幽得不像是在那么不健康的道路旁,植物也生机勃勃。
我选择阴天去拍初夏的白花,譬如车轮梅、綉线菊和山梅花。以我的技术很难把白花拍得完美,透过镜头看起来那么纤细的花,洗出来后变成霸道地盘据在中央,把整张照片都涂成了白色。反正也没事做,我索性卯起来拍,试着变换焦距或快门速度,在公园拍白花,从大清早拍到傍晚。
那天,我五点起床洗脸,半睡半醒地吞下中药,扛起三脚架和相机,去拍海桐花。天还没亮,周遭就飘蕩着阳光的味道。我踩过有点湿的杂草,穿过丛生的白马兰,在香气四溢的海桐花前架起三脚架,开始拍摄。
海桐花的叶子浑厚,绽放着白色与乳白色的花束。我愈拍愈热中,开始爬到漆成红色的大象摆饰上拍、拿在手上拍、钻进树下拍。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起,天完全亮了。把报纸捲起来、拿在手上的上班族,快步穿过了公园,有人牵着狗,好奇地看着一大早起来拍照的我。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再加上天已经亮了,而且肚子也有点饿,决定到此结束,开始收拾三脚架。就在这时候,后面有声音叫住了我:
「呃,对不起,请问这是海桐花吗?」
跟我说话的女性年纪将近四十岁,看起来气质不错,逐渐失去光泽的头髮修得短而有型,牵着看似杂种、鼻子尖尖、眼神哀伤的茶褐色狗。我有点疑惑。那棵树下明明就立着一个白漆招牌,上面写着「海桐花科 海桐花」,我也是看到这个牌子才知道是海桐花。但是这么美好的早晨,实在没必要为这种事逞口舌之快。
「是的,上面有写。」我心平气和地说。
「是吗……」她说完后,盯着那棵树好一会儿,然后紧紧抿起嘴巴,牵着狗,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公园。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去,直到肚子咕噜咕噜叫,才急忙收拾器材,忘了她的存在。
那之后的四、五天,连续下着五月极为罕见的雨,有几天甚至要开暖炉,我除了外出买食物之外,几乎都窝在屋里,阅读购买后一直没时间看的书、研究动植物拍摄技巧,看电视打发时间。
某天不再下雨的傍晚,我又带着相机去公园。有点强烈的夕阳焦炙着街道西边,公园的树木被沖刷得一尘不染,露出鲜艳的绿色,叶子上的露珠映照着夕阳,就像无数个小型天象仪。我无心再看镜头,有种被填满的感觉,悠然自得地散步欣赏植物。
就在这时候,听到类似惨叫的声音,我停下了脚步。
是什么声音呢?
我侧耳倾听,又听到啪沙的微弱声响,不安油然而生,我加快了脚步,因为声音似乎来自我之前拍摄过的海桐花树丛。
咔哩昧哩昧哩……
我战战兢兢地往树丛望去,差点叫出声来。毋庸置疑,就是前几天问我海桐花名称的女人,正拿着巨大的花剪,夹住海桐花的树枝扭断。
火红的夕阳刚好从树枝与树枝之间淡淡地洒落。不知道是激烈运动的关係,或者只是阳光照射的关係,短髮凌乱、咬牙切齿地摇晃着树木的她,满脸通红,看起来有点可怕,彷彿把海桐花当成了她所怨恨的男人。
女人抬起头,像前几天瞪着海桐花那样,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放开手中的花剪,夹住树枝的花剪,就那样悬吊在半空中。
我努力吞下像是鳗在肺里的小石块似的气息,问她:「妳跟这棵树有仇吗?」
「咦?」她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再看看自己的手。
比一般女人大的手汗水淋漓,手指根处都是水泡。满手的黑色污垢,就像被磁铁吸附的铁砂。
「的确有仇,我知道即使如此也没道理乱砍公园里的树木,可是我真的很想要一棵。」她回头看着我说:「可以假装没看见吗?」
我张开嘴,又闭上了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海桐花可以说是我妹妹的仇敌。」
她像是看透了我眼底微微浮现的好奇泡沫,为了封住我的嘴巴,开始说起那件事。
*
距今约十五年前,当时二十二岁的大原优子走在十二月的黑暗坡道上,轻轻喘息着。
她在池袋的英文会话教室工作,负责接待事务。到了十二月,儘管没有商店街或市镇小工厂那么忙,还是免不了加班。现在已经过了八点,不但肚子饿,也觉得愈来愈冷,更担心待在家里的妹妹,于是她加快了脚步。
优子的双亲在她十八岁时相继去世,现在她跟今年十七岁的妹妹早苗,一起住在父亲遗留下来的老房子,靠少许的遗产利息和优子的薪水维持生活,衣食还不至于缺乏。但是只有两个女生还是有点危险,不久前,附近某公司老闆才被闯空门,小偷把他家翻得乱七八糟,结果只偷走两千圆。听说到了年关,人心都比较浮躁、容易动怒,所以兇案特别多。闯空门倒还好,万一抢匪跑进来……想到这里,优子一阵寒颤,不由得拉紧了大衣的前襟。
走到坡道尽头,就是幽静的住宅区,伫立在冬日的满天星辰下。其中一盏街灯从几天前就快坏了,一闪一灭地哀叫着。穿过石子路,离家数公尺的地方,有个人孔盖,她习惯性地用力踩了一下,清脆的咔当声划破了寂静。
这时候,几公尺前的路上,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个人瞄了她一眼,就踩着石子路离开了。霎时间,优子缩了缩身子。
(他不会是从我们家出来的吧……)
这么一想,她立刻心慌意乱地冲进了家门,边拆下围巾,边大喊妹妹的名字。没有听到回应,优子更慌张了,才走进放置电暖炉矮桌的客厅,就滑了一交。
「姐,妳怎么了?」
大概是昏迷了几秒钟,清醒时,看到早苗正狐疑地看着她。
她抱着头爬起来,说:「啊,我好像看到有可疑的人从家里走出来,所以很担心妳……妳怎么不马上应声呢?」因为安下心来,突然觉得难为情的姐姐,不由得大声起来。
早苗却红着脸,悠哉地笑着说:「因为妳太晚回来,我在电暖炉矮桌上睡着了,我马上準备晚餐。」
优子替左额头上的肿块冷敷后,就去隔壁房间找药箱。两坪大的房间面向小小的庭院,有短短的外廊,一进去就是摆设双亲佛坛的壁翕。她擦完葯后,点燃线香,像平常一样合掌祭拜。
早苗边热味噌汤、边问她:「还要忙一阵子吗?」
「嗯,这几天都会比较晚回来,从明天开始妳不要等我了,自己先吃饭。」
这么回应的优子站起来时,发现线香的烟微微摇曳,原来是外廊旁边的挡雨板有些敞开。从很久以前就关不紧,很难把栓子拴进洞里的内窗也没上锁。优子打开窗户和挡雨板,望向庭院。
隔壁的灯光把庭院照得隐隐发亮,外廊右手边是父亲精心栽种的山茶花。优子往花丛下面定睛一看,不禁花容失色。她清楚看到柔软的泥土上,有比自己和早苗大很多的脚印。
优子冰冷的脚在汤婆子※上磨蹭,一整晚都睡不着。看到脚印时,她真的吓坏了,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暖壶。)
入侵者应该是翻墙进来,偷窥屋内,正好那天早苗嫌窗户的栓子不好拴,没有把窗户锁上。幸好入侵者可能是临时胆怯,没有闯入屋内,要不然早苗可能已经被杀,或是受了伤。优子怎么样都无法抚平心中的恐惧。
不过到了早上,两个年轻人就没那么害怕了。早苗着手整理庭院,优子负责做早餐。优子对植物完全没有兴趣,有父亲遗传的早苗跟她不一样,非常细心照顾庭院里的植物,还满脸认真地说过将来要当植物学家,有她不切实际的一面。吃早餐时,早苗不停地聊着梅子盆栽,大概是不想碰触昨晚的事。优子也不愿再想起那个入侵者,但出门前还是再三确认窗户有没有锁好,并且不忘叮咛早苗。
「我想妳应该也知道,不能怕麻烦就不关窗户。我今天可能也很晚,要是发生什么事,妳就马上跑去隔壁野口先生家。这种时候,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要跟隔壁说昨晚的事吗?」早苗低声问。
「我想应该不用说。」
关于这件事,她们昨晚就说定了。当然,把可疑的脚印告诉邻居,请邻居帮忙注意会比较好,但是可以想见,「有男人闯入两位女性的住处」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开来,这绝非她们所乐见的。
「还没出嫁的女孩,最好不要传出那种事。」优子刻意开玩笑地说。
其实这是她如假包换的真心话。她曾在父母坟前发誓,会照顾妹妹早苗直到她顺利结婚、成立家庭。
早苗笑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心有余悸,眼神里完全没有笑意。
过完年关,正月一日是个晴朗的大好天气。之后,姐妹周遭没有再出现过那个可疑的身影,优子平静地迎接了新年。
以象徵性的新年料理稍微庆祝过后,两人就换上母亲留下的礼服,去参拜汤岛的天神。结束新年第一次的参拜,两人在沿途的小点心店吃年糕红豆汤。优子平日太忙,不太有时间陪妹妹,所以能单独跟妹妹度过新年,她真的很开心,显得异常兴奋。快回家时,早苗坚持要抽籤,两人又钻过人群,踅回天神的神社。
抽籤的地方已经大排长龙,早苗在排队时,优子独自站在比较没有人的枫树下。细细的树枝,因为系满签纸而下垂。她漫不经心地拉弹树枝时,突然觉得有人在看她。
前往香油钱箱的人潮前,有棵同样形状的枫树,树下站着一个男人,正盯着她瞧。男人穿着陈旧的外套,前发盖住整个额头,从发间隐约可见的眼睛,闪烁着黯淡的光芒,看来有点沧桑。优子觉得毛骨悚然,但是没有撇开视线,毅然决然地瞪回去。
「姐,让妳久等了。」早苗开朗的声音中断了短暂的互瞪。
「怎么了?」
「有个人一直往这里看。」
「哦,什么人?」
「就是站在那棵枫树下的人。」
「没有啊……什么样的人?」
「高高个子、穿着有点脏、眼神猥琐,真的是很讨人厌的眼神,看了就噁心。」
「是吗……」早苗欲言又止,默默打开手中摺叠起来的签纸。
优子瞄了一眼,不禁大惊失色,她看到的是「凶」字。早苗的脸色更不是普通苍白,拿着签纸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这时候优子才想到,刚才那个男人会不会就是闯入她家的入侵者?虽然只有「高个子」这个共同点,但是他看优子的眼神真的很不寻常,说不定是锁定了姐妹俩,到处跟蹤她们。
抱着这样的疑虑,还把那个男人的事告诉早苗,不是只会让她害怕吗?优子懊悔不已,但已经太迟了。早苗似乎把签纸、姐姐看到的男人,和前些日子的入侵者,连成了一直线,把不吉利的签纸绑在神社掉漆的栏杆上,回家路上也不发一语,露出世界末日般的眼神。
从那天起,早苗失去原有的开朗,变得沉默寡言。她跟死去的父亲很像,是那种乐观又落落大方的女孩,现在却绷紧了神经,晚上也辗转难眠。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优子在收拾晚餐餐桌时,一不小心手滑,把茶杯摔破在妹妹脚下。九穀烧※的红梅图腾茶杯,在早苗脚边摔得粉碎。(※石川县山中町九穀出产的陶瓷器。)
「好危险!不要动,我来捡碎片。」
早苗的脚被割伤,流血了。优子很快把破碎的茶杯收拾乾净,正要去拿药箱帮早苗处理伤口时,本来乖乖让优子擦药的早苗忽然目露凶光。
「姐,妳是故意的吧?」
「妳胡说什么?」优子惊愕地说:「我怎么可能故意伤害妳。」
她急着想解释,早苗就哭出来了。
「最近,我觉得所有人都很可怕……好像都想伤害我……从那次之后,就发生很多怪事,譬如庭院里的山茶花被剪走、梅子盆栽被破坏,几天前刚发芽的银柳也被摘掉了,所以……」
优子知道那个男人对妹妹的心灵造成的伤害,远超过自己的想像,不禁黯然神伤,很担心这样下去,妹妹会不会产生精神上的疾病,最近才听过的名词「精神衰弱症」闪过她的脑海。
每天早上外出上班成了苦差事,想到自己不在家时,早苗不知道会怎么样,她就没办法专心工作。烦恼了三天后,优子决定瞒着妹妹,找双亲还在时就很熟的隔壁野口家商量。
优子趁早苗去学手艺的礼拜六傍晚拜访野口家,说明这之前发生的事,请求协助。她把怕传出去而隐瞒,以及妹妹的精神状态不佳等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希望在自己上班期间,他们可以帮忙注意早苗的情况。
警察退休的野口先生和他太太听完都很震惊,欣然承诺会更加关注她们姐妹。不过,夫妻俩多少有点无法谅解,优子竟然怀疑他们会把事情说出去,而没来找他们商量,所以交谈中难免夹杂一些挖苦的话。但是不管怎么样,把至今的烦恼都告诉值得依赖的长辈后,优子觉得轻鬆多了,稍晚回来的早苗也难得露出舒畅的表情。这天晚上,两人都一夜无梦,熟睡到天亮。
可能是野口家的警戒起了作用,一直到迈入二月,那个男人都没有再出现过。早苗也渐渐恢複开朗,每天忙着整理因难得的暖冬而提早从冬眠醒来的花花草草。
二月三日早上出门上班前,优子看到鞋箱上插着常绿树枝,她觉得奇怪,因为平常都是插花朵之类的植物,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只有树枝。
送她出门的早苗,似乎察觉她的疑惑,笑着说:「姐,这是海桐花的树枝。」
「海桐花?」
「是啊,海桐花,因为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