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建设开发公司内部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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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 第6集·1990.9·目录
|①刊头致词「乘秋风而去」———————董事纬经理 木智海晴
|②结束新人研修——————————————董事 五十岚信夫
| (刊上大激辩·特别对谈)
|④为什么人才不来建设业
| 连载新都市计量之乐趣〈第6回〉
|⑫开发地下空间——————————东京建筑大学教授 西冈让
| 访问连载「分店事务所介绍」〈第6回〉
|⑯东海分店—————————分店样貌/大受欢迎的这家分店/
| 招牌女郎/名古屋导览、其他
|㉒对「『给小高女士之回函』之再回函」之意见(来自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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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份匿名作家之连载短篇小说
|㉒吉祥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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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连载
| ㉛真田俳坛
| ㉛新书介绍
| ㉟今月围棋
| ㊱电影介绍
| ㊳有奖金之填字游戏
| Hobby Fcyum(个人兴趣)
|㊴享受FEN(Far East Network)———横滨瞽业所长 桥本千吉
|㊵摩天大厦形状蛋糕(附照片)——————营业二课 村山友子
| 让大家久等了!
|㊶应大众要求新增设(读者广场)
|㊸刊尾大特辑!各地名酒大图鉴·海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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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㊺业务状况报告
|㊽编辑后记(以及致歉、订正)——总编辑 若竹七海(总务部)
●封面题字 东榊邦夫建设大臣
●封面照片 手盖砖瓦之家(尼泊尔)(摄影·伊藤阳子 静冈营业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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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某天早上,我把牙刷、T恤和底片胶捲塞进背包里,就一路赶往了高野山。
高野山位于纪伊半岛中央,我先搭新干线去新大坂,再搭大坂环状线去天王寺,从那里搭坂和线前往和歌山。纪州家是德川三大家之一,也就是「暴坊将军」※的老家。(※日本连续剧名称,描写德川家第八代将军德川宗吉劝善惩恶的故事。)
我去参观和歌山,在炎炎烈日下到处晃来晃去,在城堡附近的公园吃了冰棒,然后搭公车回到和歌山车站,坐上和歌山线慢车(除了慢车外,好像也没有其他列车)前往桥本。在桥本转乘南海电铁,只要四十五分钟就可以到达高野山。
电车和歌山线不但没有冷气,连电风扇都看不到,行驶时吹入车厢的风当然比人工製造的风清爽、舒服。无奈的是,电车到发车时间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听说是五条附近发生了意外。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我只好小口小口喝着买来的罐装奇特饮料「二十世纪梨」,等待发车,然后把身体靠在行驶速度超慢、彷彿细细品尝每一站的和歌山线电车硬邦邦的座位上,望着只能用优閑来形容的一大片田园。
终于到达高野山时,已经快五点了,过了五点车站的「寺庙投宿导览所」就下班了,所以我是恰恰好赶上。我订了最便宜的房间,共三天两夜,在车站用自来水洗了洗汗水淋漓的脸,刚好公车开进来,我立刻冲上车前往指定的A寺庙。
从公车望出去的高野山,布局很像某处的温泉城市。寺庙的屋顶与屋顶之间耸立着土产礼品店,道路全都铺上了柏油,市内除了满脸虔诚的老年人外,还有高中生、提着菜篮的欧巴桑们,若不是有穿着蓝染工作服、剃着光头的和尚,实在很难想像这是个寺庙城市、佛教城市。
因为到达时间太晚,进入寺庙房间后就不适合再外出了,带路的修行僧建议我饭前先入浴,我就去了澡堂。城市的模样跟我的想像有些出入,很久没有出远门又承受强烈日晒、电车逾时发车等事重叠,让我有点心浮气躁。但是这里的澡堂舒服到完全洗去了我的浮躁,朴实的全桧木製澡堂彻底抚慰了疲惫的脚。我先在浴池里揉揉脚,再扶着浴池边缘,做起了伏地挺身。
我投宿的A寺庙,从外面看不是很大,进去后才发现一楼、二楼都有很多几十个杨杨米大的房间。我住的房间虽然没那么大,也有八个榻榻米,墙壁还有壁龛,上面贴着兔子的剪贴画。不但房间没有窗户,连纸拉门敞开的走廊外也有像缩小的庭院模型般的狭窄空间,所以不算是好房间,但整洁、素雅,我非常喜欢。
我擦着头髮,从绵延弯曲的走廊走回房间时,隔壁房间的纸拉门敞开着,里面有位女性,年纪约四十五、六岁,以娴熟的姿态禅坐着,手放在双膝上,拇指与食指轻轻交合。抱着观光心态来的我.这才想到这里不是一般的山,而是圣地,人们来这里都是为了信仰,想着想着不禁心虚起来。这时候,女性结束冥想,缓缓吐气,放鬆全身力量,对我嫣然一笑。
「你好。」
「啊,妳、妳好。」我慌忙放下擦拭头髮的毛巾,回应她的问候。
「投宿的客人好像只有我们两个。」
她把脚鬆开、伸直,从小钱包形状的香烟盒拿出香烟,点上火。
「不嫌弃的话,一起吃饭吧?一个人吃也无聊。」
我欣然同意,因为我不希望连出来旅行都要孤单地吃饭,也对这位女性有强烈的好奇心。一直以来,我周遭都没有跟信仰或宗教相关的人,即使有我也会尽量避免谈及那样的话题。
日本曾经跟其他亚洲国家一样非常热中宗教,住在这里的人们时刻不忘对着森罗万象祈祷。现在,儘管宗教多少变得有点可疑,日本人的生活还是少不了神、佛。而且有人活在不曾衰微的信仰中,就像这位女性。
「真难得呢,你这么年轻就来高野山参拜。」
我正襟危坐地面对厚厚的高野豆腐、豆皮汤、炖煮青菜和香蕉等餐点,她突然给了我完全脱节的称讚。我大吃一惊,支支吾吾地回了些话,大意是说我来这里纯粹只是好奇。
「不久后你会遇到好事喔,因为这里是日本最有名的灵山,你要虔诚膜拜后再回去。」她不以为意地接续我的话。
「妳是从哪来的?」我试图改变话题,边吃着丰盛的餐点边问她。
「东京目黑,来修行的。」
「修行?」
「是的,我梦到神的使者叫我去京都,于是就去了京都的东寺。那里也是大师建造的寺庙,可是去了那里,又想来高野山。本来打算去完东寺后就回家,结果临时改变了行程。」
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是在东京某处,一定会觉得她说的话很奇怪,然而在高野山吃着素食、大碗饭,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高野山有那样的吸引力是无可厚非的事。
「妳常梦见神的使者吗?」
「嗯,算是吧,第一次是梦见不动明王。」她左手端着汤,边喝边说:「离婚前,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经验。大约一年前左右吧,不动明王突然在梦里出现,吓我一大跳。因为住在目黑,就去见了目黑不动明王※。一看之下,大吃一惊。目黑的不动明王所摆的姿势,跟在我梦里出现的一模一样。」(※供奉于东京都目黑区三丁目天台宗寺院的不勤明王。)
之后,她作过好几次类似这样的怪梦,就把店里的工作交给别人,开始正式修行。
「虽说是修行,我并没有加入什么特别团体的打算,或许入寺修行会比在尘世修行容易些,因为周遭环境会让人想要修行,然而我还是选择在一般生活中修行。应该说我很幸运吧,现在跟我住在一起的男人擅长查询密教文献,所以我学会了真言和手印,再长的梵文我都读过一次就记住了。」
「哇~」我不由得惊叹。
之后,我问了她种种关于修行的事,一直问到很晚。那是至今跟我完全无缘的世界,有太多我想知道的事。她知无不书,把冥想方法、祈祷仪式都告诉了我。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被修行僧叫醒,虽然还勉强可以在正殿做早课,却困得头脑一片空白。听完讲道后,我强忍反胃的感觉,去了一趟「高野参拜」。
这一整天,我带着各堂通用的参观券走遍了高野山的城市。共参观了御影堂前的「三钴松」、「灵宝馆」、缘起于刈萱上人且以蛇发故事闻名的「刈萱堂※」,和弘法大师入定的「奥之院」。去奥之院的道路两旁竖立着无数有名、无名的坟墓,有曾我兄弟、武田家、毛利家、真田家和上杉家,我一一鞠躬致意后,拍照留念。(※筑前刈萱庄的藤原繁氏有两房妻子,某天晚上繁氏彷彿看到两个妻子的头髮变成了蛇,扭打在一起。后来大房谋杀二房未遂,繁氏厌倦了人与人之间的嫉妒和憎恨,于是出家,被称为刈萱道心。后来儿子来找他,两人一起在刈萱堂修行。)
城市虽不大,走起来也很费劲,回到住处时已经过了傍晚,我马上去泡澡,消除疲劳。才刚泡完,那位女性就笑盈盈地迎向了我,嘴唇右下方有浅浅的笑涡。
「怎么样?参拜了很多地方吗?」
「是啊。」我笑着回答。
「觉得愿望会实现吗?」
「不知道。」
我先回房间,再端着送来的餐点去她房间叨扰。我一一回答她的问题,把今天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她,包括被种种坟墓所震慑,对扑灭白蚁的业者所建的白蚁供奉塔及火箭形状的塔感到惊讶等事。东扯西扯,一直扯到了半夜,我不记得为什么话题会转到那里去,总之她说起了她的「灵异体验」,说得很激动,不时摇晃右手上的筷子。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也可能不是什么灵异体验,纯粹只是幻听。我第二个孩子流产,因此跟老公离婚,回到了娘家。我父母是老古板,所以不管理由为何,认为离开夫家的女儿就是耻辱。我当时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待在家里又要听他们发牢骚,只好每天去打柏青哥或泡在咖啡店里。」
*
到了九月,残暑愈发严酷,岸本和子閑散地走在娘家附近没什么人的林荫道上。这个城市不愧是文教区,交通流量少,树木特别多,市中心有土地面积广大的大学,邻近道路多少都蒙受大学树木的恩泽。
这条路两旁分别有两家妇产科,在这种人潮不多的地方或许很适合这样的建筑。面对西方,右手边是木下妇产科,左手边是坚持妇产科。木下妇产科比较古老,从她小时候就存在了。不过存在归存在,她也只看过招牌而已。
入口处有棵大石榴树挡住了主建物,细长的石子路、生鏽的大门,和医院本身都给人阴郁的感觉。据她所知,招牌也从来没更换或清理过。这家医院散发出来的氛围,就像小时候藏在抽屉里偷看的恐怖漫画舞台。如果听母亲说,医院里发生过被青蛙附身餵奶,或刚出生的婴儿哈哈笑着跑来跑去之类的事,附近小孩子大概都会二话不说就相信了。
坚持妇产科正好相反,近代钢筋水泥的三层楼建筑巍然屹立,大约在十年前落成,总是打扫得乾乾净净,窗户也擦得亮晶晶,有时还会看到闪闪发亮、类似检查用具的机械被搬运进去。不但有小小的停车场,而且紧邻大学后门,听说从病房窗户可以看到操场。平常也许不会想看足球或网球的练习,但是没事做时用来打发时间倒是不错。窗户有双层隔音,所以听不见不想听的加油吆喝声。
这家医院似乎大受欢迎,经常可以看到附近停着横滨或湘南车牌的车子,有时甚至有群马或福岛的车牌。那天,也有一辆奥迪停在离医院稍远的地方,无声地开着引擎。
和子优閑地从那辆车前面经过时,突然听见声音。
(救我……)
咦?她惊讶地四处张望,发现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她跟奥迪的驾驶人。车内开着冷气,驾驶人正在看杂誌。她想可能是自己太敏感,正要继续往前走时,又听见声音。
(救救我,妈妈。)
这次她真的吓坏了,正好看到年轻女人从前面的木下妇产科出来,向来行动比思考快的她,立刻走向那个女人。
「请问妳有没有听到惨叫声?」
女人关上生鏽的门,不知所措地看着和子。
「惨叫声吗?」
「是的,小孩子的声音。」
说话的同时,第三次的叫声又传来,这次的声音更大声了。
(不要啊,快救我。)
「妳听,有没有听见?」
女人露出疑惑的表情,说没听见。和子顿时觉得全身无力,一方面很确定自己听见了,一方面又怀疑是不是幻听,前夫最后骂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要是妳多注意一点,孩子就不会流掉了!」
「妳怎么了?」女人担心地看着她。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
「妳脸色不太好,找个地方坐着休息一下吧?」
女人从妇产科前的大学后门进入校内,把她带到树下的长椅坐下,然后快步走到福利社,买了碳酸柳橙汁回来。
「以前我在书上看过,慢慢饮用一些碳酸水,对噁心或急性腹痛很有效。」
女人说自己叫小机智子。她道谢后,边慢慢喝着果汁,边带点辩解的意味,把流产、离婚的事统统说了出来。智子没什么反应,直视前方喝着果汁。
「智子,妳是在木下妇产科看医生吗?」觉得比较舒服后,她问智子。
「是的。」
「是有人介绍妳去那里吗?」
「嗯,算是吧。」
好含混的答案,再仔细看,智子给人的整体感也是那么模糊不清。轮廓不够清晰,皮肤没有痘子或细纹,却也没什么光泽,一点都不漂亮。明明还很年轻,头髮却只是随便扎在后面,穿着蓝色草莓图案的纯棉製洋装,绿色袜子有点脏,踩着一双凉鞋,可能是戴着护身符之类的东西,脖子上隐约可见红色的棉绳。她在心中嘀咕着,怎么不稍微化妆一下、打扮得整洁一点呢?
可能是发现她打量着自己,智子表情有点闪烁地说:「我们走吧?」
完全不想多说什么的感觉,清楚写在脸上。
走出大学后门时,刚好有个年轻女孩甩着侧肩背包跑向奥迪说:「让你久等啦!」声音响彻寂静的街道。
「真是麻烦妳了,谢谢。」她向智子道谢后,冷不防地问:「几个月了?」
「咦?」
「当然是婴儿呀。」
智子赫然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然后像是要把刚才的含糊不清统统一笔勾消似的,忽然变得神采奕奕,口齿清晰、态度严肃地说:「看得出来吗?」
「那是求平安生产的护身符吧?」
「是的。」
智子把棉绳从脖子拉出来,和子不禁瞪大了眼睛。因为从领口拖出来的安产符多达十几个,有用金线綉着平安生产的红底样式、有稍微小一点的硃红色样式,还有比一般大且华丽的样式……
「我一定会顺利生下孩子,我连孕妇装、婴儿床、包巾、尿布,甚至生产通知卡片都準备好了。」
智子炽热的眼神震撼了她,之前模糊不清的印象,一定是因为智子把所有力量都注入了体内。
双手合十紧握着棉绳的智子,念咒语般喃喃说着:「一定会的。」
与智子道别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她觉得无法跳脱过去,活得毫无意义的自己很窝囊。她告诉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事来拯救自己的生活,不管什么事都好。每天只是獃獃坐着,绝不可能涌现什么好点子。想起流产和之后与周遭人之间的争吵,五脏六腑还是会灼热紧绷,然而她终于可以面对自己的任性与懦弱。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想到留在前夫身边的女儿,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