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美,我希望你当我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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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公秋山定之已经在病房内。
假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呈现出迷茫的平淡色泽。坐在床前圆椅上的定之,一见步美走进房,马上抬手唤了声「嗨」。
「步美,最近过得好吗?长大了呢,现在多大了?」
「十七岁。」
「傻瓜,这个我知道,我是问你多高。」
秋山定之以教人很难相信他已经八十岁的洪亮嗓音,威严十足地朗声大笑。祖母枕边摆着一个综合水果篮,正中央是一颗特大的哈密瓜。
「一百七十五公分。」
步美一面回答,一面脱去大衣,定之眯起眼睛喃喃低语「那还赢你一些」。
「我一百七十七。」
「那么,等我超越这个数字再通知舅公一声。我猜应该快了。」
「说这什么话啊,真不甘心。」
「哥,听说步美常打篮球,今后一定会长得很高。」
步美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从病床上坐起的祖母正看着他,笑着说:「对吧?」
「哥,现在你的腰和背都驼了,个子比人高,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沉浸在目前最高纪录保持人的光荣中也不行吗?你说是吧,步美?」
舅公半开玩笑地说道,我朝他露出苦笑,咕哝说了句「当然可以」。定之很满足地点了点头,就像要让位给步美般,从椅子上站起身。
「爱子,那我走啰。」
他朝祖母抬手道别,青筋浮凸的手臂虽然清瘦,但骨头粗大,就连皮肤上头的黄褐斑,也和他黝黑的皮肤很相称,看起来相当健康。
「真不好意思啊,哥。」祖母正準备从床上起身时,定之皱起眉头阻止,「啊,不用送了,妳就躺着休息吧。」他拿起先前搁在膝上的帽子,戴在像染髮似的满头银丝上。
那是头型高耸的圆顶硬礼帽,只有在老电影中才看得到。他拿起立在钢管床旁的手杖,今天舅公穿的是一般的衬衫和夹克,不过他平均每几次当中,就会有一次是戴这种帽子,穿日本传统男性礼服,外头再罩上一件披肩斗篷,一副完全与时代脱节的装扮,而且这身打扮和他极为搭调。所以步美有时甚至觉得,真正与时代脱节的人也许不是舅公,而是他自己。定之总是显得意气风发,步美就欣赏他这点。
「你叔叔他们今天会来吗?」
「嗯,待会儿会和他们碰头,然后搭他们的车回去。」
学校社团结束后,步美自己先来这里。定之点头说了句「这样啊」,祖母接着说:
「哥,你今天也是开车来吗?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喔,」
「嗯,他们应该已经在外头等我了。今天我要司机随行,平时邯足自己开车。」
定之像在夸耀似的,挺起胸膛。他走向步美,在他面前托起额头上的帽檐。
「我还骑摩托车呢,不管是上山下海,我现在都还能自己一个人去。」
「哥,你从以前就一直是精力过盛,体力好得吓人。」
祖母像在讨定之欢心似的,笑着说道,定之也对妹妹莞尔一笑,回了句「可以这么说」。
「步美,送我到外面。」
离去时,舅公叫步美送行,两人一起来到走廊后,定之脸上的笑意然消失,他以严肃的声音问了句二切顺利吗?」
「还算顺利。」
每次和舅公见面,他总是很担心似的这么询问,或是像在勉励似的喊话,这是从步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不变的习惯。
「那就好。」定之像平时一样点了点头,接着说「如果有什么困难,儘管跟我说一声」。
「还有,你奶奶的病没什么问题。你可别太担心喔,步美。」
步美从一开始听说祖母住院一直到现在,都觉得像是喉咙受压迫般,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此刻他感觉自己的一切彷彿都被舅公看穿,一时无言以对。
定之扬起嘴角:「我要说的就这些。」他轻拍步美的肩膀。
「我会再来的。」
「嗯……」
定之挥着手迈步离去,有两名男子一直站在护理站前的交谊厅等候,穿着和医院很不搭调的西装,他们朝步美低头行了一礼。
是定之的秘书们。定之曾说过,他们负责公司里的事务,同时身兼业务和宣传。他们跟在定之身后,绕过转角,就此消失。
回到病房后,祖母从舅公探病送的水果篮里取出苹果,正在削皮。
「你叔叔他们什么时候要来?」
「四点左右,听说等朱音补完习,就会直接过来。」
「这样啊。」
祖母的视线从手上的水果刀移开,朝电视旁的时钟瞟了一眼。在叔叔来之前,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个人物造型闹钟,是祖母确定要住院而离开家时,堂妹朱音亲手交给她的。
「千叶的学校怎样啊?」
「只看得到体育馆和学校四周,所以和东京差不了多少。倒是奶奶,妳状况怎样?」
在干叶的学校有篮球比赛的事,步美在上礼拜来的时候,便已经事先告诉过祖母。祖母削好苹果后,递给步美一片。
「就算你每个礼拜都问一遍,我的病情也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步美一直到今年才知道祖母有心脏方面的老毛病。
先前他知道祖母每餐饭后都会服药,也常会跟他说「今天是我到医院报到的日子」,定期跑医院。但他本以为祖母是因为上了年纪,定期到医院做健诊,因而没放在心上,应该不是需要动手术的急迫性重症才对。
然而,上个月祖母说她觉得胸闷,经她的主治医师介绍,住进这家医院,这是一家大学附属医院,离祖母和步美他们住的地方有一大段距离。为何不是挑选她常去的那家医院附近,而是专程住进这么远的大学附属医院呢?叔叔只说是为了做检查,除此之外就没再多说。
病房里的四床病床,有两床空着没人。斜前方有住人的病床,拉起隔帘,遮蔽了视线。里头传来电视的声音,仅隐隐透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线。
苹果果肉的味道厚实饱满,祖母递给他下一片时,突然开口。
「步美,我要拜託你一件事。」
「什么事?」
在病床上坐起身的祖母,脸色苍白,一脸病容,但不可思议的是,她眼中蕴含着一道沉稳的光芒。
「我希望你能继承我的工作。」
「工作?」
「没错,工作。」
祖母点头回答,嘴角微泛笑意。
「我答应要和人见面,但后来因为住院无法前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和人见面?」
今年已经七十五岁的祖母,如果就一般社会标準来看,她的头衔应该是无业才对。步美因不解其意而反问,祖母就像在把热的东西吹气吹凉一般,说了句「是一种联繫的工作」。
「我最后还是决定交给你。步美,我希望你当我的接班人。」
步美频频眨眼,不知目光该往哪儿摆。祖母从蓝色病人袍里露出的手腕和脖子,是那么纤瘦,感觉无比陌生,她嘴角的微笑暗藏着一股心灰与落寞,感觉就像看到某种近似觉悟的暗影,令步美无法动弹。
「这话怎么说?」
「你知道定之舅公是从事占卜的工作吧?」
「知道。」
步美从小就知道舅公秋山家是从事这种工作,祖母的娘家家世颇有来头,而且是当地的地主,以占卜为业。听说长期以来培养出不少顾客,当中甚至有许多大名鼎鼎的文化界人士和艺人。以此蓄积财富的秋山家,在步美双亲过世后,常在背后给予支持和援助。
「在秋山家的工作中,我继承了其中一项。这件事我非但没告诉过你,就连你叔叔、婶婶也不知道。」
「奶奶,妳也会占卜?」
步美从没听说,他虽感到困惑不解,但仍不忘询问,祖母闻言后摇头。
「不是占卜。」
「那不然是什么?」
「我能召唤死者,让他们与活人见面。」
「咦?」步美脱口发出一声惊呼。
步美满心以为祖母是在开玩笑,差点笑出来时,祖母继续以不带半点笑意的声音说道「我没骗你」
「像我这种让死者和活人见面的工作,称作使者。步美,我希望由你继承这项工作。」
步美表情僵硬。
祖母的眼神非常认真,步美明白她所言不假。最重要的是,祖母是第一次主动谈起这种事。儘管出身于长期从事占卜业的名门世家,但看她的表情,似乎与占卜完全无关。祖母口中的占卜,自始至终都不过是职业的一种,与其他职业没什么两样,而她也从来不曾给人灵异或神秘感,就连为人洒脱开朗的秋山家大当家定之也是如此。因此长期以来,步美对于肉眼看不见的存在,并不会过度依赖,也不会感到厌恶,始终都保有适当的距离感。
「为什么是我?」他问。
这件事实在教人难以置信,他想知道更多详情。不过他最在意的,还是祖母告知这项秘密的对象,为何是他?祖母甚至没跟叔叔和婶婶提过,况且她的孙子,并非只有他一个。
「因为我觉得步美你很适合。」
祖母的表情不显一丝变化。
她发现步美手中吃一半的苹果一直没吃完,只好将手中削好皮的苹果搁下,噗哧一笑。
「我的孩子和孙子当中,也属你最常来探望我。虽然有时会无谓的乱花钱,教人头疼。」
「妳可真唠叨。」
步美才刚将那件少男风格的大衣脱下,这时急忙一把拉向胸前。英国传统品牌Gloverall与渡边淳弥联名的牛角扣大衣,肩膀和连帽是用皮革和格子状图案的其他素材布料製成。流行的设计让步美一见锺情,花光自己的存款和打工赚来的钱,将它买下。
这是步美人生中最捨得的一次购物,他对此相当兴奋,祖母敏锐地发现孙子的新大衣,询问价格,步美也如实以告。虽然祖母的娘家是大财主,但当她听步美回答衣服要价十五万圆时,她惊呼一声,为之傻眼。这个价格马上便传进和步美同住的叔叔婶婶以及朱音耳中,他们都对步美说「你就一辈子穿着它吧」,至今仍动不动就提及这件事。家人全都笑这是他「唯一一件穿得出门的衣服」。
祖母呵呵轻笑。
「拜託你了。」她又说了一遍,这次甚至还低头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