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一看,水城沙织就坐在他面前。
步美看得目瞪口呆,真是太教人惊讶了,这绝非长得像的人所能顶替。
「啊,你好,今天要麻烦你多多关照啰。」
故意拉长音的高亢声音、褐色长发、小麦色的肌肤、强调眼睛与嘴唇的辣妹妆,是之前在媒体上常看到的水城沙织。
如假包换。
「怎么啦?为什么一直站着?」
「不……」
您没有死?这句话一度来到喉头,但不可能有这种事,步美接着脑中浮现另一个念头:
奶奶,太酷了!
真的太酷了!
如果对方不是水城沙织,而是完全不认识的人,步美或许还会感到怀疑。是否真是当事人,只有委託人自己才知道,有可能找人来扮演。但此刻看到眼前的情况,令他张口结舌。
「我问你喔,今天我可以喝酒吗?饭店里的啤酒,我可以喝吗?」
「应该可以……」
她有办法喝吗?
在这之前还有另一个问题,她有实体吗?她能碰触物体,或是让人碰触吗?
正当步美侧头纳闷时,他看见水城沙织所坐的床垫因重量而凹陷,床罩出现绉褶,真的就像活人一样。
「我过世多久啦?」
水城沙织突然压低声音向步美问道。她抬眼望着他,刚才的微笑已从脸上消失,不带半点笑意的沙织喃喃低语「我已经死了对吧」。
「我先前因为不相信,还稍微发了飙,对那位老太太说了很过分的话。咦,她是你的祖母吗?」
「是的。」
「不好意思,我先跟你道个歉。」
「沙织小姐,您已过世四个月了。」
「这样啊。」
沙织低语,脸上浮现她在电视上从未出现过的阴沉严肃表情,同样的话她又重複了一次。
「这样啊……」
这样脸上的妆会花掉……她一面说,一面以手指紧按眉间。步美见状,觉得自己彷彿提出很残酷的要求,胸中为之一紧。就像是受到这股反作用的驱使般,他开口问:
「您为什么决定要和平濑爱美小姐见面呢?」
当祖母告诉他,水城沙织愿意接受委託时,步美非常诧异。虽然试着请託,但希望应该很渺茫才对,步美和那位委託人心中都同样有这种想法。
结果得到的回答,完全超乎步美的预料之外。
「因为那女孩可能想寻死。」
拭去泪水的沙织以肯定的口吻说,步美一时说不出话来。「所以我才和她见面。」沙织回答道,口吻不带半点踌躇。
打电话回覆平濑爱美和畠田靖彦,是从祖母住的别房拨打。步美先前都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么一支不同号码的电话,搞不好连现今的一家之主叔叔也不知道。
顺利取得死者同意的两场会面,最后都选在同一个满月之夜一次进行。为了避免彼此不期而过,他刻意错开会面房间的楼层以及碰面的时间。毕竟一个月只有一次满月。而且大部分委託案件也都选在这种日子,他之前已先做过说明。一来也是因为他已经习惯这项工作,虽然是第一次,但还是两个案子同时进行比较好。
饭店房间的订房和準备工作,都是由祖母娘家那边负责张罗。步美就只是向委託人提出建议的日期,然后在这天準时前来即可。準备的房间全都位在可以望见明月的高楼层,向柜檯确认后得知,房间已用秋山的名字办妥住房登记手续,费用日后会向舅公申请。
「和委託人见面后,把钥匙交给对方,另外也替你订了一间房,看你是要待在房间还是大厅都行。你可以小睡一会儿,不过黎明时委託人会下楼来,你可别睡过头哦。」
「可以问委託人的感想吗?」
在前往饭店前,步美询问,祖母闻言眉头微蹙。她不发一语,沉思片刻后回答道「只能短短一句哦」。
「你现在还在见习,如果只有短短一句话,应该无妨。」
「原来我现在是见习生啊。」
「那还用说,你正在观摩学习。」
畠田靖彦想见的对象,是他母亲。
步美前往饭店房间时,里头传来一声「来了」的应门声,眼前出现一名穿着漂亮橘色和服的女士。虽然年近半百,但发色尚黑,两颊丰润。先前听说她是生病过世,所以步美对此相当惊讶。与他印象中的鬼魂或死者的身影相去甚远。
「要麻烦您关照了。」
对方与她儿子不同,恭敬地向步美鞠躬。「好久没穿和服了,我对腰带的绑法没什么自信呢。」她脸上的微笑,以及在乎镜中背影的神情,都透露出她很期待与儿子的久别重逢。
「您在生前也曾委託过使者对吧?」
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她像是阳世间的人。由于刚才提到「生前」两个字,步美感到后悔,觉得自己也许说了很失礼的话。
不过,畠田津留却很高兴的回答「是啊」。
「我没想到现在会换成别人来找我,像这样死后还有人想见我,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算是没有白活了,还真有点自恋呢。」
「有人想见您,您觉得很开心是吗?」
经这么一问,畠田津留转为认真的表情,望着步美。步美以为是自己问了蠢问题,正想撤回提问时,她点头应了声「嗯」。
「非常开心。」
步美打算整晚都待在大厅里,直到会面结束。
水城沙织真的是她本人,其他死者也都没骗人,步美决定相信祖母。
向畠田靖彦坦言自己家里的情形,其实是出自恶作剧的心理。
这名自视甚高、态度强硬的大叔,一定当我是小鬼,瞧不起我,才会用那种说话口吻。步美从很早以前就已发现,自己的成长背景可以充当简洁有力的武器,他想让畠田靖彦哑口无言。
当他告知畠田自己没有父母后,对方的反应之大,超乎预期。令对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步美很满意,但是当对方走出电梯时,没想到他竟然向步美道歉,令他颇为吃惊。
「不好意思,老问你一些怪问题。」
「……哪里。」
目送畠田的背影离去后,步美顿时感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幼稚到了极点,实在难以接受,他紧咬着嘴唇,在原地驻足良久。
步美刚才已经早一步见过畠田的母亲,这位讨人厌的大叔,也很期待与自己的母亲见面。
一种自我厌恶的感觉,如同颜料在水中溶解般,在他胸中扩散开来。
在他走进电梯準备返回大厅时,耳边传来畠田靖彦打开房门的声音。
平濑爱美紧接着随后现身。
她给人的印象很文静,为人正经,没什么主见,好像也不擅与人交往,但看起来似乎也不像水城沙织说的想要寻死。
水城沙织说她想寻死,这是什么意思?步美没向水城沙织进一步细问。
「水城沙织小姐已经在里头等您了。」
自己对她们来说,应该算是完全的旁观者。或许祖母多年来担任的使者,就是这样的角色。
迈步朝房间走去的平濑,穿着高跟鞋,踩着生硬的步伐,一步步往前行。
过了午夜十二点,酒吧关门后,步美在柜檯附近的沙发坐下,等候天明。他跟叔叔婶婶说今天要在舅公家过夜后,就出门来到这里。虽然不清楚秋山家交代了些什么,不过饭店的工作人员对坐着不走的步美并未露出狐疑之色,始终都任他自由行动。
步美手里拿着一本文库本,中间多次打起了盹,每次书本从手中滑落,他因落地声而惊醒时,便会朦胧的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的场所,对使者、委託人,以及死者之间的关係展开思索。
同时也思索自己究竟想和谁见面。
我有想见的人吗?
问这个问题的祖母,脑中想到的当然是步美的父母。人在世时,只能和一位死者见面。同时从步美面前消失的父母,那不可解的丧命真相,当然令他在意。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究竟想和谁见面呢?
想知道真相,当然就该和杀害母亲的父亲见面才对。然而,被当作杀人兇手的父亲,自己真的想和他见面吗?
相较之下,和母亲见面还比较好……
想到这里,他的思绪就像在相同的地方绕圈的时钟指针,一直转个不停,然后突然停止。见了面要做什么?这个念头从他心底涌现,寒意在喉头凝聚,他不愿再细想这个问题。
打从他还没懂事起,父母便双双亡故。存在于他们之间,那鲜明的争执真相,自己真的想知道吗?话说回来,自己连他们的长相都觉得很模糊,见了面之后能做什么?真的很想见他们吗?
「非常开心」
畠田的母亲那番话,就像是在阐游某个不辩自明的真理般,语气柔和,且毫不踌躇。她遗说,死后还有人想见我,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算是没有白活了。
望着窗外,发现夜空颜色微微转淡,已经开始準备迎接朝阳。步美望着夜空,感觉这一切宛如置身梦中。
使者的事、自己父母的死,甚至是父母以前曾和他一同生活的事。他甚至觉得,就算真的置身梦中,那也无所谓。脑中随着黑夜逐渐发光泛白。
先结束会面的人是平濑爱美,当她从电梯里现身的瞬间,步美胸中的紧绷感顿时化解。看来,先前沙织说她想寻死的那番话,一直萦绕在步美心中。
一个不留神,差点就开口询问她与沙织聊了些什么。步美深深吸一口气,待心情平静下来后,按照祖母的吩咐,请她发表一句简短的感想。
「我的感想是,偶像真的很了不起。」
窗外的旭日照向她眯着眼的脸庞。
步美望着她那轮廓融入阳光中的面容,这才猛然想起,在这一连串的委託交涉中,这还是第一次看她露出笑脸。
送平濑爱美步出饭店后,返回大厅,接着换畠田下楼来。
一看到他,步美便想起先前自己临时起意,对他说了那番很孩子气的话,那股重重压在胸口的沉闷感再度浮现,他不敢正视对方的脸。
接过钥匙后,他也向畠田询问会面后的感想。
「感想?」
畠田皱起眉头,步美原本已作好又要挨他一顿训斥的心理準备,但意外的是,他竟然很乾脆地回答步美:
「……我差点就被骗了,以为那是真的,你们安排得真好。」
之前畠田身上紧绷的气氛,那股强硬感突然就此化解了,他接着向步美道谢:
「非常谢谢你。要是有机会到这附近来,请跟我联络。」
当他递出一张写有山阴地区住址的名片时,步美胸中的沉闷感顿时轻鬆许多。道别时,儘管畠田说「用不着送我了」,但步美还是坚持跟在他身后,来到饭店前,畠田拍着他的背说了一句「保重啊」。那股强劲的力道,令步美有点不知所措,当步美髮现这是他对自己的勉励时,畠田已经离步美远去。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斑马线对面。
在退房前,步美到他们会面的房间查看。
空无一人的房间,只留有空啤酒罐和喝过茶的空杯,看起来就像过了平凡无奇的一夜。步美缓缓关上这两间房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