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步美听到接下来的委託人是岚美砂时,大为吃惊。
去年底发生了一起同学年女孩的车祸意外,此事从他脑中掠过。丧命的御园奈津是话剧社的成员,一早骑单车上学的途中,滚落坡道,撞向从前方马路驶过的车辆。
对于身亡的御园,顶多是知道校内有这个同学,她发生车祸的那条坡道,步美也常骑车从那里上学。原因可能是单车的煞车故障,当时在班上的朝会以及全校的集会中,都曾提过那起事故,老师也提醒学生们要多加小心。
很难想像自己这个年纪会和死亡扯上关係。虽然受到不小的冲击,但步美从未将自己担任使者所接触的「死」,与日常生活中同学年的女孩之死联想在一起。
然而……
祖母在二月初时问步美,「你认识岚美砂这个女孩吗?」车祸发生后的两个月,她好像一直在寻找传闻中的使者,最后取得祖母的电话。
刚好那天医院准许祖母外宿,所以她回到家中。暌违许久,一家人再度齐聚共进晚餐,饭后,祖母将步美叫进房里,告诉他有个委託案件。
「是今天傍晚打电话来的,对方说她是创永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所以我想,你搞不好认识。」
「……算认识吧。」
她是从高一便登上话剧社舞台的学生。在校庆和迎新活动的话剧演出者当中,她是唯一和步美同年级的,所以特别抢眼。可能是她有双大眼,外加五官鲜明,所以步美周遭有不少男孩都夸她不错。他突然忆起,自己早上上学时,也曾经见过她,她常和御园奈津一起。
自从发生事故后,每次看到岚美砂,她总是独自一人。也许是避开上学时间,后来几乎都不曾和步美碰过面。
「如何?」
祖母问。
「我希望和之前一样,由你居中安排,不过,是你认识的人吗?」
「对方应该也认得我的脸……」
这下麻烦了……步美暗自想着,向祖母询问「如果我说不能帮忙,会怎样吗?」祖母的回答一样很平淡。
「如果你不能帮忙的话,我可就伤脑筋了。」
「那妳又何必问嘛,反正横竖都要我做对吧?」
「可以这么说。」
看祖母点头,只会惹自己不高兴,步美索性不看,接着问:「奶奶,妳是碰巧接到她的电话对吧?」
「这次我因为院方同意外宿才返家,否则应该是接不到这通委託电话。在我住院这段时间漏接的委託电话,应该也不少。」
「我猜也是。」
悄悄隐藏在柜子内的电话,由于事先消音,所以有来电时,只能藉由微光得知。祖母在告知步美电话的存在后,还特别吩咐过,在她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就算不接电话也没关係。不过,一旦注意起这件事,就会一直很在意。
「妳不在家,就这么放着委託电话不管,真的没关係吗?」
「我不是说过吗?秋山家的使者工作,始终都算是贡献社会。它或许有它扮演的角色,但称不上义务。」
「喔。」
「说起来算是一种缘分。」
祖母接着改为默默望着安静无声的电话,展开说明。
「有人是一再打来,却始终没能接通,但真的有需要的人,他与使者的缘分自然会主动找上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打电话来的人,对他们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之所以没能联络上我,这也是缘分的安排。因此,虽说是凑巧,但既然这女孩联络得上我,我就想听听看她怎么说。」
祖母就像在挑衅似的,抬眼望着步美。
「怎样?如果这样你还是不愿意的话,这次只好请哥哥帮忙了,毕竟我还得回医院呢。」
「……我做。」
祖母这次回到这间熟悉的和室房,并非出院,而是暂时外宿,这个事实突然浮现步美心中。原来祖母过去一直是这样瞒着家人,在这个房间里持续从事她娘家的祖传事业。
关于岚美砂的案件,正因为是认识的人,更令步美挂怀。那两个女孩总是交头接耳,开心的相视而笑。
「奶奶,步美,我泡好茶了,要喝吗?」
外头传来朱音扯开嗓门的叫唤声。
「我这就去。」祖母也高声回应,那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一点都不像病人。
站在车站前的岚美砂,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我本以为自己早已作好心理準备,但还是差点裹足不前。她与御园奈津相视而笑时,感觉她们两人是如此契合,就像彼此的个性互相融合在一起。
儘管班上同学夸话剧社的岚长得很可爱,但转过头来的这两个女孩,到底谁才是岚,步美总是无法判别。在得知岚的五官鲜明、看起来比较好胜之后,仔细一看才发现两人不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截然不同。可是下次遇见,却又感觉她们给人的印象是如此相似契合。
每次骑单车上学,听到背后传来女生特有的娇笑声时,步美总觉得难为情。
但此刻站在车站前,望着自己脚尖的岚美砂,就像整个人少了一半似的,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妳是岚美砂同学吗?」
她不发一语,圆睁着双眼,不知为何,用一种责备的眼神瞪视着步美。
「是的,我就是。」
她那目光犀利的双眼,打从刚才就一直像刺猬般,步美不由得埋怨起先前对她讚不绝口的班上同学。岚美砂或许是那位同学喜欢的女生,但却是步美最不擅招架的类型,他叹了口气。
「我是使者,是让死者和生者见面的窗口。」
岚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句「咦,可是……」这段时间,步美一直捺着性子,忍受她双眸投射来的目光。
「你是我们学校的涩谷步美同学对吧?」
她果然认得我,步美作好心理準备,点了点头,邀她前往之前每次去的那家医院中庭。
这么冷的天,被安排坐在中庭的长椅上,岚似乎不太满意。步美坚称这是规矩,一如往常,递给她一杯自助式绿茶。用这种东西招待,也许她会很不能接受,听说岚美砂家境富裕。不过,儘管步美心里担心,但岚对此没半句抱怨。
「你这件大衣,是渡边淳弥对吧?」
隔着纸杯冒起的蒸腾热气,岚抬头望向步美说道,步美略感惊讶。关于他这件大衣,连他那些精通流行时尚的男同学们也不曾指认出这个品牌,而他也不曾谈过这件事。
「这的确是渡边淳弥没错,妳可真清楚。」
「嗯……不过,少男服饰我还是比较喜欢川久保玲的设计。」
看来她对品牌真的很了解,步美深感佩服。虽然不清楚岚英砂的在校成绩如何,不过应该不错才对。
她想见的对象,果然是车祸身亡的御园奈津。
想见面的原因为「因为她是我的挚友」。
「如果可以见面的话,我想再见她一面,想好好和她道别。而不是离开得那么突然……因为我们是好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明白了。」
她两颊凹陷,身形消瘦,气色也不太好。从大衣下襬露出的小腿几乎没半点肉,令步美颇为讶异。又瘦又直的双脚,看起来就像木棍一般。如果现在她们两人站在一起,或许我已经不会再搞混了……正当步美心里这么想时,那无意识中想到的「如果现在」一词所暗藏的无奈感,旋即令他停止这个念头。
当步美说话时,岚一直紧握自己的大衣,以及从大衣中露出的制服裙子,就像在强忍着什么似的,感觉她圆睁的双眼很少眨眼。
与已故的御园奈津交涉一事,和之前一样,由祖母负责。
「她愿意见面。」从床上坐起身的祖母这么说。祖母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与御园取得联络,这次同样也没向步美明说。
「你认识御园小姐吗?」
「嗯,就只是认得她的长相而已。」
「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看了真教人伤感。」
步美不置可否地向望着窗外的祖母应了声「嗯」,从网袋里取出别人探病送的橘子。对于祖母提到的「死」,步美还是没有真切的感受。
一想到得跟一位和自己同年,却死于非命的女孩见面,便觉得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傲慢,犹如全身淋湿般,感觉无比沉重,心中对人生只来到半途便宣告结束的御园奈津满是歉意。
「我当然还是很希望你能继承使者这项工作,不过你大可不必每天到医院报到,毕竟路途遥远。」
离去时,祖母走下病床对他说:
「你就好好待在家里,和你叔叔他们一起吃晚餐吧!不能老是吃外食。」
「因为朱音要补习,最近大家都很晚才吃晚餐。而且不管我再晚回去,他们还是会备好我那一份,所以我根本没办法吃外食。」
步美所言不假,为了听他说今天的情况,在他吃完晚餐前,叔叔和婶婶之中一定会有人陪在他身旁。
步美从来不觉得他们对自己有所顾忌,一来他们的话远比步美来得多,二来,他们的谈话有一半以上是工作或与邻居相处的牢骚。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向负责聆听的步美宣洩心中的不满,已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
「这样啊……」祖母点点头,手扶着钢管床的扶手,笑着说「那改天见吧」。步美应了声「嗯」,就这样离开病房。
使者的工作、学校的事,以及自己一直延宕未决的问题,理应已佔满他的脑袋,但此刻却出奇地平静。
他回身而望,祖母并未到走廊送行。
上次进行委託时,祖母每次都会送步美走到玄关。谈事情时,总是选在中庭。但今天她却手摆在钢管床的扶手上,没离开床边。一想到祖母现在正吃力地躺回床上的模样,他便很想现在马上返回病房,但同时又觉得不能看到祖母那副模样,两种不同的想法在他心中交战。
最后步美在承认自己怯懦的心情下,迈步走在因灯光而变色的暗夜走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