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土谷功一约见面的前一天放学后,步美结束社团活动,在脚踏车停放处将包包放进前车篮时,背后突然有人朝他唤道「涩谷同学」。
他转头看,吓了一跳。
岚美砂就站在他面前,肩膀上下起伏,微微喘息。
她披着一件淡紫色和服,腰间以绳子系住。没附衣带的简便和服底下,露出学校的体育服。
「我正準备从练习室回家时,刚好看见你。」
听到练习两个字,步美突然想到她是话剧社的成员,这件和服应该是戏服吧,她就以这身打扮跑来追步美。步美抬头望向校舍,可能是因为时间已晚,只剩三楼的一扇窗还亮着灯光。
「今天我拿到票了,话剧社的公演……毕业典礼结束后演出的《鹿鸣馆》。」
她苍白的脸颊益显消瘦,更突显出她凹陷的眼窝所散发的光芒,呈现出不太自然的存在感。她递出的门票,上头盖的印章油墨尚未乾透。
「要记得来看。」
离那次会面已将近一个月之久,两人从那之后一直没交谈过,不过岚还是老样子,说话语气强硬,充满戒心。就像硬把责任推给别人似的,把票递到步美手中,不过她的手在颤抖。
她如同在逞强般,以尖硬的声音说道,但是却剋制不了身体的颤抖。她旋即把手放下,想加以掩饰。
「我知道了。」
步美低语似的回答,这时,岚的眼睛变得扭曲。看起来像在责备,也像在压抑。她旋即低下头,以略微化解紧绷气氛的声音说了一句「再见」。
她低垂的脸浮现安心与感谢之色,步美觉得这并不是自己多心。不过,接着岚还是神情冷淡,像先前一样,全身紧绷地离去。从她走路的模样看得出来,她连对自己的背影都很在意,没半刻鬆懈。
本以为她是个盛气凌人,说话很不客气的女孩,不过,无法率直地传达自己的感谢和好意,她自己一定也深受其扰。
委託人士谷功一想见的人,是他七年前失蹤的未婚妻。
步美觉得此人一定是一直在等待对方归来,同时也对生死未卜的恋人做诸多可能的猜想。
他是个看起来很亲和的正经人。
连对步美这样的高中生也礼貌周到,不会刻意掩饰自己心中的犹豫。他在来这里之前,或许付出很大的勇气。盘起的双臂,始终不曾放开过。
那天夜里,步美在医院里待到天黑。
「那我们开始吧。」祖母取出一个紫色包袱,接着从里头拿出一个青铜製的东西,同手掌般大,步美从没见过。
「那是什么?」
「只有使者才能持有它,是一面镜子。」
祖母将它包覆在手中,盖住镜面,以强硬的语气告诉步美「你现在还不能看」。
祖母带步美来到常去的中庭,毫不迟疑地穿过无人的餐厅,打开上锁的门,来到户外。
明月高悬,夜里的中庭比想像中还要明亮。
由于四周是病房包围,还亮着灯的房间,光线一路照向中庭,远方传来电视声,应该有不少人看同一个节目,同样的声音一再重叠,传遍开来。窗户的亮光相当热闹,但现场却只有步美与祖母两人,感觉很不协调。
「冬天妳也是一个人在这里与死者交涉吗?」
望着身穿病人袍的祖母瘦弱的肩膀,步美有点担心。祖母摇着头,刻意转移话题道「现在还算不上冬天」。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重要的使者心得。」
摆在长椅上面朝天空的青铜镜,似乎只能勉强折射月光,发出昏黄的光芒。
「你不可以偷看。听好了,首先使者会用这面镜子召唤出死者。不过,唯有持有镜子的使者才能办到。在移交能力时,新的使者会与镜子缔结契约。从那时候开始,旧的缔约者便会丧失使者的资格。」
「嗯。」
「镜子随时都得拥有缔约者,就算失去缔约者,也得马上找到下一个缔约者才行。否则从古延续至今的使者能力,将就此中断。」
「好重大的责任啊。」
虽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但还是不小心脱口而出。因为过去一路交接的镜子和能力的接力棒,即将在自己手中停下。祖母眼角浮现鱼尾纹,笑着说了一句「是啊」。
「所以你也要负起责任,将它延续给下一个人,明白吗?」
「明白。」
「等缔结契约后,便要镜不离身。就算是家人,最好也别让他们知道你持有镜子的事。像我就处理得很好吧?」
「嗯。」
步美甚至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一面镜子,祖母命令不準偷看那面镜子,愈教人想看个仔细,但打从刚才起,祖母便充满戒心,与步美保持固定距离,不让他靠近。
「接下来要讲的是更重要的事。」
祖母的声音转为严肃,步美应了声「嗯」,祖母直视着他的双眼。
「要是镜子持有者以外的人偷看,当事人和镜子的持有者都会丧命。」
感觉包覆月亮四周的青光,顿时往自己周遭洒落,祖母露出从未见过的严肃表情。
步美的视线差点就往摆在长椅上、面朝天空的镜子望去,他知道这样的姿势很不自然,但还是急忙低下头去。
「妳说会丧命?」
「没错,所以非得镜不离身,自己妥善保管不可。我出嫁时,父亲和哥哥告诉我,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镜子的事。他们说,此事非常危险,就连对我的先生,就是你爷爷,也不能说。」
祖母就像要缓和紧绷的气氛般,微微叹了口气,「不过,就算我告诉他,他可能也不相信,」
「因为你爷爷原本就对我娘家祖传的事业抱持怀疑的态度。」
「……奶奶,偷看的人会丧命这件事,我明白。不过,连镜子的持有人也会死吗?两个人都会丧命?」
「没错。」
祖母明确地点头。
「一旦持有人以外的人偷看,镜子的持有人似乎就得从头来过。为了让持有人对自己的管理疏失负责,他会和偷看的人一起丧命。」
步美原本想保持镇定的神情,但吞口水时,喉咙发出声响。
「会怎样丧命?」连步美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很紧张。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没亲眼见过,所以不清楚,但一定很痛苦。」
祖母说话时表情看起来很痛苦,她垂眼望向地面,接着又再望向步美。
「所以才会一直都需要有镜子的缔约者存在,若是长期都没有缔约者,将没人可以控制这面镜子,一旦有人看它,便会丧命。」
「妳现在才告诉我它是这么可怕的东西,算不算欺骗?」
步美当自己是在开玩笑,但其实有一半是真心话。儘管心里明白现在已经没办法抽手,但刚才他不敢看镜子的行为,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祖母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
「要交由你继承时,会按照规定的步骤,进行铜镜主人的交接,所以不会有问题。只要遵守规定,就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
「就从这次开始吧,你离远一点,好好看着。」
祖母抬起脸来,感觉她眼中满溢着白天时在医院里看不到的力量。
土谷功一委託要见面的日向辉梨,目前下落不明。而且那可能是她捏造的名字。正当步美心中暗忖该怎么办才好时,跪坐在长椅前的祖母朝镜子伸出手。
她手指摆在镜面上,就像在搅拌饮料中的奶油般,缓缓画圈。从步美所站的位置,无法看清她手中的动作,而且在听过祖母充满恫吓的那番话后,步美更是不敢跨越雷池一步。
祖母口中念念有词,那宛如嘴里嚼着口香糖的轻声低语,并非什么特别的咒文,似乎是在诵念委託人土谷功一的名字、日向辉梨的名字,以及她失蹤的日期。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
祖母手指摆放的镜子,突然有一瞬间像是清楚承受了月光的照射。恍如在电影院里,看着银幕接收放映机从背后的小孔所投射的光线般,那月亮与镜子之间相通的光线,好似会引来周遭的粒子汇聚,逐渐变大。宛如发光的萤火虫,或是相似的白雪,朝某个点聚集。
以镜子为中心扩大的光线,旋即连结成一个影像。现场突然出现一名女子的身影。
是个女人,一名与土谷功一的描述相当吻合的女子,就站在现场,全身散发着光芒。她缓缓望向四周,以及自己的手掌。
步美看傻了眼。
他原本以为在召唤死者时,是透过镜子,从看不到的「阴间」召唤死者,把人从里头带出来。不过死者并没有从镜子里出现。那人就像萤火虫汇聚而成的光线粒子,在镜子上凝聚成一个形体。
感觉此时出现的她,与其说是死者的灵魂,不如说是她仍残留在这世上的「昔日身影」。
也许是因为祖母的喃喃声中,包含了委託人姓名的缘故。感觉像是土谷功一的记忆,以及想见日向辉梨的心愿,透过镜子将她的记忆引来这个现实的场所,
「妳好。」
就像在指引道路般,祖母呼唤着她,女子的目光这才投向位在自己下方的祖母。
「有个人想见妳。」
就像在看两个人隔着声音无法穿透的玻璃在对话般,一脸错愕的女子,圆睁着双眼,她迟迟没出声。步美想起他看过一齣卡通,剧中人物是失去声音的人鱼公主。光粒持续在黑夜中浮现,如同海中的气泡。
祖母的表情祥和。
「日向辉梨小姐,妳记得自己发生什么事吗?」
在光芒中,她紧按着自己喉咙,向后退去。她脸部表情僵硬,再次以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祖母。
「真对不起。」
祖母低下头,恭敬地行了一礼。
「土谷功一先生想见妳,不过他还得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到这里来,可以先询问妳的本名吗?」
「我叫锹本辉子。」
在真实的声音传进耳中的瞬间,她身体四周飘蕩的透明亮光全部一扫而空。她手抵着嘴唇,另一只手再次按住喉咙,眼中泪水扑簌而下。
那天晚上祖母告诉步美,光有光的通道。
那条通道与品川这家饭店相连,就如同是在透过镜子与月亮相连的通道中途下车般,委託人想见的死者,得以在饭店里的房间现身。
「所以满月是最适合的日子。月光愈强,能相处的时间也就愈长。」
锹本辉子消失后,祖母和步美回到可以看见中庭的餐厅。营业时间老早就结束的餐厅,暖气早已关闭,不过与外头相比,还是感觉得到暖意,就像空气轻柔的包覆全身。
「妳是指灵魂的通道吗?」
如果是这样,这种概念步美曾在一些鬼故事或解释灵异照片的电视节目中听过。但祖母却是侧着头应道「与其说是灵魂,不如说是像猫所走的通道那样」。
「就像地盘一样,一定有个限定好的範围。」
「嗯。」
这譬喻步美不太能理解,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夜里的餐厅,自助式绿茶和饮水机仍旧运作中。準备好两杯温茶摆在桌上后,冒出的白茫热气比白天更显眼。
祖母旋即询问:
「感觉如何?」
「就像是捕捉记忆。」
刚才目睹的景象,深深烙印在眼里。那名女子全身为白光包覆的身影,仍残存于步美眼底,但随着时间经过,觉得它存在于现实中的真切感受却逐渐转淡。
「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从模糊不明的地方带出死者来。与其说是从阴间召唤死者,不如说是从各个地方收集死者遗留在人世间的碎片和记忆,勉强凑成人形。」
祖母沉默不语,步美接着说:
「可能是因为妳使用镜子召唤死者时,喊的也是捏造的名字,所以才会给我这种感觉。即使喊的不是真名,却还是能召唤死者,更给人这种感觉。老实说,我不太觉得那召唤的是死者的灵魂。」
「够敏锐,我也曾经这么想过。」
祖母这才噗哧一笑。
「不过,我是花了几十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想到这点,所以你算很快了。」
「我只是隐约有这种感觉,然后忍不住就这么想了。」
这是看到那光粒汇聚的模样后,自然涌现的想法。刚才祖母召唤的那名女子,以及先前的人们,该不会都是因为有人「想见一面」,才形成由记忆汇聚而成,拥有自我意识的残影吧?所以死者的模样才只能维持一个晚上,只能和一个人会面吗?
祖母以不带情感起伏的声音说:
「因为我只从哥哥那里听到做法,继承了这面镜子。我召唤的某人,是否真是对方的灵魂,其实我也不清楚。」
「这样的话……有意义吗?」
步美自言自语。
刚才被耀眼白光笼罩的中庭,此时一片阒寂,高处的窗户透射出的灯光,也大多熄去。走进餐厅后,连电视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也不知道祖母是否有听他说话,她静静坐在步美面前,神色不定。
「如果死者就这么死了,根本没有什么灵魂的话……或是早已升天成佛,在那个世界过着安稳的生活……那么,想和死者见面的这种心愿,不就是活人单方面的一种自私的呈现吗?」
由影子汇聚成的死者,就算拥有生前的自我意识和记忆,出现在人们面前,一旦到了早上还是会消失。之前步美一直相信他们是死者的灵魂,但如果在这里会面的记忆无法带往他处,那么,召唤出的「死者」,将只能留在委託人在世时的记忆中。
这样有任何意义吗?
「秋山家代代都从事占卜。」
隔了半晌,祖母才这么回答。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她见证过什么场面,看过些什么?就算祖母自己没说,从她的声音中也听得出历经漫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