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谷功一会面的日子,不巧是阴天。从前一天便一直关注天气预报的祖母,不断低语着「真伤脑筋」。在看不到月亮的夜晚,会面的时间会比平时更短。该改到下一次满月吗?至少也要等到放晴的夜晚吧?步美受祖母之託,打电话前去询问,但土谷在电话中回答「就今天吧」。
他那空洞的声音教人担心,但步美还是就此挂上电话。
到了约定当天,在饭店房间里等候的锹本辉子虽然神情紧张,但看得出相当高兴。
她一再把玩着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发现步美正在看她,微笑着说道「因为我才刚收到这个戒指不久」。
她真的是那名过世的死者吗?还是镜子汇聚成的影子呢?步美思索着,一种无来由的不舒服感再度浮现。
「您是为了让他继续过自己的人生,才和他见面吗?」
他自认已经相当小心,不让自己露出不高兴的声音,她点头回了声「嗯」。那是爽朗、不显一丝阴沉的面容。
「见了他之后,他或许会忘了我,但我还是想见他一面。」
「……这样啊。」
死者的愿望有可能实现吗?
那该不会是活人和跟在一旁见证的使者在自我满足吧?
可是,看到她说「真期待」,并一再向镜中映照自己的戒指,令步美无话可说。
「那我走了。」步美如此低语,走下大厅去迎接她的未婚夫。
「请慢走。」锹本辉子以开朗的声音应道,步美心想,她或许只是在强颜欢笑,但他不敢转头确认。
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十分钟,步美拨打对方手机,但连一声也没响,就直接转进语音信箱,这时步美开始有不祥的预感。
每次正面的玄关门开启,车子轮胎驶过湿亮路面所发出的声响便会传进饭店内。每次他都会抬头查看,但前来的人都不是土谷功一。
步美暗自咒骂。
不应该这样吧,声音从他口中逸泄而出。
他一再拨打那无法接通的电话,大厅的壁锺每三十分钟便会传出钟响,已经七点半了。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电梯的方向。
想到人在房里的锹本辉子,此时不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待她迟到的未婚夫。回想起刚才她在镜中照着手中的戒指,频频整理头上髮型和仪容的模样,步美不禁满腔怒火。
透过使者与死者见面,藉此继续过往后的人生,或许这的确是活人自私的想法。但对方下定决心,为此现身,结果他自己却临阵脱逃,这未免太怯懦了。
步美打电话到医院,请护理站转接祖母。说完情况后,祖母长叹一声「怎么会这样呢」。
「奶奶,现在该怎么办?」
「等等,步美,对方一定会来,否则一开始他就不会来委託我们了。」
「可是我不能原谅他这种行为。」
步美的声音充满怒意,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用手机拨打电话的这段时间,每次饭店大门开启,走进来的人都不是土谷,这令他益发焦躁难耐。在房间里不知发生何事,一味枯等的辉子,此刻心情一定更为焦急。
等今天结束,不论她是灵魂,还是生前遗留的碎片,都将真正的消失。
「他应该已经来到附近,就算得等上一整晚也没关係,你还是要继续等。」
「可是……」
「步美。」
「他今天要是没来,他委託使者这件事,会令他后悔一辈子的。」
不知为何,岚独自默默在舞台后方整理道具的侧脸浮现他眼前,与外头飘雨的街道重叠,他挂断电话。他明白祖母想说的话,但还是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步出饭店外。
步美懂得对方胆怯的心情,就算他临阵脱逃,步美也能明白。
他穿过大门,走过前方的斑马线时,这才发现自己把伞忘在大厅里,他不想折返回去拿。现在要是往回走,便再也提不起劲出外找人了。现在唯一能仰赖的,就只有祖母说过的话和自己的直觉。
土谷应该已来到这附近,如果是步美,一定也会这么做。
从这里到车站短短的一段路,两旁的咖啡厅和餐厅映入眼中,我岂能就这样让你逃掉!这是步美此刻唯一的念头,我岂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我面前陷入不幸的深渊。步美并非当事人,但是像岚美砂当时那种教人难受的感觉,他已经不想再重来一遍。
步美此刻想做的事,一定违反规矩。
口袋里不断震动的手机,应该是祖母打来的。
为什么我要这么多管閑事呢?步美自己也觉得很急躁,在大雨淋湿身体的这段时间,他突然有种想要放弃的感觉,什么都不想再管了。找寻土谷,感觉就像是一种很单纯的作业,只为了给某人一个交代。
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
大雨下个不停,雨势和声响都比他傍晚抵达品川车站时还要猛烈。放弃吧,如果再找下去,就得到车站对面去了,有必要这么做吗……他已经提不起斗志。
步美甚至往回走到饭店前的斑马线,是要回饭店,还是往车站找寻?无数把雨伞从呆立原地的步美身旁通过,这时,突然正面传来一个声音说道「不好意思」。
步美抬起脸,目光停在眼前的一把红伞,以及位置比它矮上些许的黄伞。过了几秒,他才感到惊讶。望着步美的人似乎也颇为吃惊,嘴唇微张。
是他的第一位委託人,平濑爱美。
与艺人水城沙织会面后,在朝阳下离去的那名女子。
她感觉像是突然唤住步美,自己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平濑爱美髮出一声惊呼后,才朝步美跑来。「你会淋湿的。」她说,接着踮起脚尖,把自己的伞靠向步美。
她身旁站着一位小女孩,小女孩撑着黄伞。她斜斜地撑着这把像玩具般的小伞,抬头望着平濑爱美与步美。
「爱美姑姑,怎么了?」她以尖细的声音,像在撒娇似的问道。
步美说不出话来。平濑发现步美正望着那名少女,急忙说道「她是我侄女」。
「我人在国外的大哥大嫂,最近刚回国,就住在那家饭店里,我今天来和他们一起吃饭。」
比起去年十一月和她见面时相比,她的声音显得沉稳许多。虽然一样给人很没自信的印象,不过先前她和步美说话,战战兢兢地说着敬语,此时则是一改原先的口吻。
她抬起视线望向前方的斑马线,有两人站在前方,似乎是她的大哥大嫂。他们已早一步走过斑马线,一脸诧异的望着他们,等候妹妹跟上。
「你是那位使者对吧?」
平濑语带顾忌地问道。
从步美隔着湿发望去的视线中,可以看出她的容貌在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里,有了很大的改变。没涂口红的双唇,泛着亮泽,两颊显得红润。
她那因诧异而睁大双眼的侄女,抓着平濑的裙襬,伸手想和姑姑牵手。
……因为那女孩可能想寻死。
之前出现在饭店房间里的水城沙织,她说的话盖过雨声。紧接着下个瞬间,步美向平濑反问一句:
「平濑小姐,妳向我提出委託,觉得庆幸吗?」
平濑阖上嘴,似乎颇为惊讶。先前在委託的过程中,步美像是套上面具加以隐藏的内心,此时已经完全显露。
步美感到迷惘。
使者究竟是什么?死者为了在世者而存在,这样对吗?想和死者见面,根本就是单方面自私的想法吧?
她一定觉得我怎么会说这种奇怪的话,不过,平濑却接受了步美这番话。她紧闭双唇,沉默片刻后深深点头。
「我觉得很庆幸。」
由于替步美撑伞,雨水打向平濑的额头。儘管强风吹拂,她的手臂仍保持原样,笔直地伸向步美。
此时是什么在支撑着她的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岚美砂为何还能继续演话剧,也是同样的情形。
某人失去的生命,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存在于眼前,无从改变、无法摆脱的失落感,我们又该如何去面对?
儘管岚闷闷不乐,但应该也是因为御园,她才能站上舞台。御园如果还活着,会如何看她?她大概心中一直很在意这位已故好友的目光,即便御园已不在人世,再也无缘与她相见。
此刻站在雨中的平濑爱美心中,或许也有水城沙织的影子。偶像真的很了不起……她中心保有这句讚歎,代替水城原本可能拥有的生命,认真地过日子。
或许这确实与消费某人的死是同样的意思,是在世者的自我欺瞒。不过,也许每个人都需要处在死者的目光注视下。就如同不论身在何处,做什么事,都觉得举头三尺有种明,有时会因此而决定一个人的行动。比起相信从未见过的神明感觉来得更真切,有个具体的身影,无时无刻都跟在自己身边。
心里想着「如果是他,会怎么看呢?」甚至希望能被他们训斥,以这样的心情度日。
步美突然觉得眼前一片开阔,天空转为湛蓝。
原本觉得模糊的父母脸庞,就这样浮现眼前,昔日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屋子和庭院,常在家里进出的祖母,那个时候……
一股想吶喊的冲动涌上喉头,步美惊呼一声,睁开眼,他突然有新的发现。关于自己对那个家的记忆,还有他自己所认识的父母。
「不介意的话,伞就借你用吧。饭店离这里很近,我和这孩子同撑一把伞就够了。」
平濑爱美就像老朋友似的,对步美说道。她朝站在身旁的侄女蹲下身,侄女就像在同她嬉闹般,喊了一声「啊——」笑着扭动身躯,把伞拉至胸前。
「拜託啦,小千。」
平濑也笑了。
「妳爸妈在等我们喔。」
看到她的表情,步美立即作出决定,从平濑手中接过伞。他已经能毫不迷惘地说出心中想说的话。
「平濑小姐,谢谢妳。」
「嗯。」
「今天能见到妳,真是太好了。」
步美朝怔怔地站在原地的平濑点头行了一礼,快步朝车站走去。
来到车站对面后,在他看到的第一家咖啡厅窗边,找到了土谷。步美沾满雨水的前发,水滴流向鼻端,接着再滑入口中。
「土谷先生。」
他走进店内出声叫唤,土谷听到声音后,缓缓抬起头。他的任性,游移不决,与步美的心情颇为雷同。如果他真的不想被找到,只要回家就行了。他选了这家离饭店这么近的咖啡厅,而且还坐在靠窗的座位,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你不能不去见她。」
步美焦急地说道,就算要动手打架也没关係。他和步美一样,都以害怕当借口,犹豫不决,只会逃避,一样即将感到后悔。
别再任性了!步美这句话有一半是对自己说。
「请您和她见面,拜託您。」
就算这只是为了在世者着想,留在世间的人还是有义务面对他人的死。就算是为了自己好,而利用已故的死者,日子还是一样在过,无可奈何。
活在世上的人们,是如此无可救药的任性,而这也是必然的结果。不管你是悲伤难过,或是不为所动,结果也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