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迈入三月,中庭在阴雨的洗礼下,原本乾枯的树木和草地都展现了活力。
接连呈现枯黄色泽的地面,逐渐转为浓密的褐色,取得充分的湿气,以迎接全新季节的到来。
天气突然放晴,昨晚的雨就像没下过似的。
「我们去散步吧。」
来到病房后,祖母对步美什么也没问。就只是说了这么一句,邀他一起去中庭散步。
关于后来成功带土谷前去会面的事,昨晚步美已经打电话告诉祖母,当时祖母就只是在电话那头低语一声「这样啊」。
叔叔婶婶今天傍晚会再来探望祖母。
今天在叔叔婶婶来的同一时间,舅公定之也会前来。步美和定之说好,今天等大家探望完祖母后,他要随同定之回秋山家。最近他常对叔叔婶婶提到秋山家,以此作为他执行使者勤务,在饭店过夜时的借口。
就叔叔他们来看,步美将接连两天在外过夜,不过这次步美并没说谎。他心想,自己今天将正式成为秋山家的一员,定之应该有话要对他说。
「……奶奶,妳之所以选中我,把使者的身分移交给我,是想让我成为秋山家的一员对吧?」
中央的长椅没人坐,那是先前步美与委託人见面交谈的场所。他让祖母坐下,从高处低头望着她的脸,祖母以颜色变淡许多的双瞳回望步美。
「这是我最近发现的事。」步美接着说,「因为我没有父母,妳替我担心,只要把使者的力量转让给我,这样秋山家就不会弃我于不顾,日后不管怎样,他们都会助我一臂之力。妳想让我和他们保有这样的关係,所以才挑选我当使者,对吧?」
祖母沉默不语,她显得很不积极,就如同无视于他的存在般,就只是望着脚下绽放的小花。水蓝色的阿拉伯婆婆纳,没被昨夜的雨给淋垮,依然朝天空绽放娇小的花瓣。
就像当初祖母出嫁时,她的哥哥让她拥有这个能力一样。定之为她设想,想让她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家人,而祖母也希望自己的孙子能有富裕的秋山家在一旁保护。
「如果是我误会了,我先向妳道歉。」步美先做此声明,
「奶奶,妳也曾经把力量传给我爸爸对吧?」祖母的脸为之一震,她挺直腰桿,望着不再出声的步美。步美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
这次非得提到最尴尬的话题不可了,这个预感重重压向步美胸口。他祈祷自己儘可能用冷静的声音说话,以此向祖母说明。
「……奶奶,妳给我的那本使者指导手册,因为很老旧,所以令人在意。里头有些不是妳写的字,我曾经看过那个字迹。」
那以片假名居多的文字,笔迹看起来明显比祖母还要年轻。
是父亲的字。叔叔家收藏有父亲用过的文件、书本、遗物,上头的文字与指导手册里的文字很相似。那本手册交到步美手上,已经算是第二代。
祖母为何将使者的身分转让给父亲,步美很清楚原因。
父亲与祖父疏远,后来还断绝父子关係,就此离家,想必祖母是替儿子担心吧。儘管父亲自由业的工作后来已逐渐上了轨道,但是就祖母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在经济方面应该还是会不放心才对,而且步美的母亲一直无法和公公见面。
既然这样,至少也希望娘家秋山家的人可以保护自己的儿子和他一家人。
「都是我害的。」
不久,祖母这么说。
那虚弱无力,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与她平日的形象很不相称,一股闷痛在步美胸中扩散开来。他一方面心想,可以不用再说下去了,但另一方面又想继续听下去,想知道更多。他未加以阻止。
感觉祖母的身影然萎缩许多。
「你说得对,我把使者的能力转让给你父亲,并告诉他,关于这项能力以及他的职责绝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家人在内。就像当初我出嫁时,我父亲和大哥对我说的那样。」
「……嗯。」
步美的父母过世前,父亲疑似有外遇。
命案现场,父亲的手提包摆在地上,完全敞开,母亲的模样则像是在偷看手提包内。而就在那一阵子,父亲传出不好的传闻。例如有人曾在某家饭店目睹他与某个女子独处,虽然他说是工作,但显然很令人怀疑。
那该不会是在品川饭店里发生的事吧?月亮与镜子间的光之通道,使者的工作地点。
「都是我不好,那孩子应该跟香澄把事情说清楚才对。要是能事先向她说明使者所扮演的角色,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不会被香澄误会,也不会就此双双丧命。」
「奶奶,告诉我。」
祖母的声音颤抖,带有些许感伤。步美进一步问:
「命案现场,爸爸的手提包敞开,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例如手机、钱包。当中其实也有那面镜子对吧?」
今后祖母将交接给步美的那面青铜镜。
镜子持有者以外的人要是偷看,将连同持有者也一併丧命。母亲喉咙破裂,父亲咬舌自尽,这些都是步美听人说的。但这种不自然的死法,他至今仍无法理解。
连叔叔也说,就算是自杀,用咬舌的方式未免也太奇怪了。
那应该不是自杀命案,而是意外事故。
会不会是母亲偷看父亲的镜子,而引发不幸的结果呢?
祖母眼皮末端连在一起的双眼,此时眯成一道细缝,变得扭曲。眼中开始蒙上一层泪膜,儘管已经覆满眼皮底下,耝母仍不伸手擦拭。迟迟不溢出的水滴,一直卡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有,」祖母回答:「我发现他们两人时,它就摆在桌上。我马上便明白髮生了什么事,把镜子藏起来的人也是我。」
都是我害的……祖母不断重複同样的话。
「我不能再把别人卷进来了,我当场与失去持有人的镜子订立契约,再度从那孩子那里取回使者的能力。」
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就像故障的机械般,不断发出声音,却又不是要放给谁听,不知这当中暗藏了多深的懊悔。她又说了句「当初我真应该让他讲清楚的」。
「亮和香澄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既然这样,当初就应该不要藏着秘密,打从一开始就全部跟香澄讲明白才对。等到被怀疑后才发生那种事,实在太不幸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不过,他们两人一定都很痛苦。」
步美试着想像。
母亲怀疑父亲有外遇,想查探他的手提包,寻找证据,因而打开手提包,发现那面镜子。就在她往内窥望时,悲剧就此降临两人身上。母亲喉咙破裂,父亲咬舌,就这样意外死去,镜子将它的持有人归为一张白纸。
「我一直觉得,日后一定要找机会告诉你才行。」
那是使劲从内心绞出的声音,祖母身子微微颤抖,转头望向步美。
要直视她的脸,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打从决定将使者的身分转让给步美的时候起,祖母便打算坦白告诉步美自己所应负的责任,她老早就有这样的觉悟。一想到这里,步美又感到心痛了起来。祖母和她的娘家秋山家,一直都对步美充满慈爱。多亏有他们,步美几乎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
「奶奶。」
步美柔声叫唤,当他把手搭在祖母颤抖的肩上时,不禁觉得,自己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小时候,总是牵着他的手,得抬头仰望才看得到的祖母,是那么的高大,但现在步美早已比她还高。
他深吸一口气。
他仰望清澄的蓝天,想起自己昨晚呆立在大雨滂沱的马路上时,突然感觉眼前出现开阔的蓝天。
当时他确实看到了父母的脸,忆起昔日和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个家,步美自己所知道的父母。
没有任何事可以确定。或许见面后,全部都会明白,也许步美的父母也在等他提出见面的要求。
这或许是傲慢、骄纵的想法,不过,他希望死者所拥有的故事,能对留在阳世间的人们有所助益。
死者为了活人而存在,这样好吗?
先前他问祖母的话,此时又回到自己身上。如果是以前的步美,一定会感到迷惘,其实现在也同样迷惘。不过,倘若是为了让眼前的祖母不再颤抖,不管事实是如何都无所谓。
死者就是为了留在世间的活人而存在。
「……我认为,爸爸应该向妈妈说过自己是使者的事。」
祖母脸上表情顿时停住,她眨了眨眼,静静望着步美的脸。
步美确认,这句话只有他能说,而且这也是事实。
「儘管奶奶向爸爸下封口令,但爸爸应该还是告诉了妈妈,而且一定很早就说了,妈妈应该是不会怀疑他才对。」
「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会……」
「我不知道爸爸向妈妈说了多少,也许他只是提醒妈妈绝不能看,而没提到偷看镜子就会死这件事。」
先前在一旁看着祖母召唤出锹本辉子时,听祖母提到「丧命」这个强烈的字眼,步美不禁感到脚底发冷,也许父亲不想让母亲感受到这种恐惧,只要自己保管妥当就不会有事。况且,母亲也不会擅自取出那面镜子。
若是这样,他们两人之间存在着一种无可撼动的信赖关係。他们不会怀疑彼此,两人是在信赖关係下结合。
「妈妈可能是在得知使者的事情后,想代替爸爸来使用那面镜子。她一定知道,使者无法召唤自己想见的人。」
祖母发出一声惊呼,恍然大悟的惊奇之色在她脸上扩散。因大受震撼而表情僵硬的祖母,张开了嘴。
「你爷爷……」
她双唇颤动发出的声音,是对步美以外的其他人发出,她望着空中的双眼,闪烁着白光。
步美髮现,他似乎已经不必再多说,于是默默点头。
他的父母双亡,是与父亲感情不睦的祖父过世后半年的事。
看着父亲意志消沉的模样,母亲一定很心痛,因而想替他想想办法。父亲与祖父之所以会父子决裂,与母亲结婚也是原因之一。母亲一定对父亲和祖父感到很歉疚,如果有办法让他们见面,她一定很想这么做。
「妈妈她想做的事,应该和奶奶一样。就像当初妳让定之舅公和你们的母亲见面一样,我妈也想让爸爸完成心愿。」
这是步美知道的父母真实的一面,不是他们丧命后,人们所谣传的那样,而是父母生前在他心中的形象。
死亡的事实无法改变,失去的事物依旧无法重拾,不过他的父母并未彼此猜疑。倒不如说,就是因为相互信赖,才会有这样的阴错阳差,引发不幸。
发现尸体时,父亲紧握着母亲的手,就像要留住她,不让她离自己远去般。
祖母早已泪眼涟涟。流着泪的脸部皱纹,更加深邃、清楚地浮现出线条。她伸手掩面,旋即有一阵呜咽声从她十指併拢的掌中逸泄而出。
步美轻抚着她的背,双唇紧抿,手中使劲。真相究竟为何,他不知道。但在步美心中,这就是事实。
爸爸,是这样没错吧?
他抬眼仰望,从树丛间透射而下的光线,像点点雨粒般,光华熠熠。他眯起双眼后,阳光变得细长。犹如填满步美幼时记忆中的景象一般,耀眼的黄光将视野两端串连在一起。
当步美说出自己决定不和父母见面时,祖母先是一阵沉默,接着才说了一句「这样啊」。
她已经停止哭泣,瘦削凹陷的两颊因泪水而显得苍白,但感觉得出舒服的温热。
「奶奶,妳觉得以后我什么时候和妳见面适合呢?」
步美接着说,祖母顿时停止眨眼,侧面定住不动。由于这时对望会觉得尴尬,步美索性一口气把话说完。
「虽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不过,日后我要是把使者的能力转让给别人,我会拜託对方让我和奶奶见面。只是,到时候我可能也是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子了。」
「我可没有步履蹒跚哦。」
祖母又恢複成平时冷淡的口吻。
「只是比喻啦。」步美回答。
「我决定要和奶奶见面,我先跟妳预约了,在那之前,妳可别跟其他人见面哦。」
「这么重要的机会,怎么能用在我身上呢。你的人生才正要开始,根本还什么都不懂。你会结婚生子,今后可忙着呢,到时候你就不会想到我了。」
「就算是这样,我现在还是要选妳。」
不知道祖母刚才那番毒舌的话语,是不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不过,步美还是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我上了年纪之后和奶奶见面,这证明我的人生过得很平顺,所以妳要等我喔。」
「……嗯。」
「和叔叔他们一起生活,我很快乐。」
儘管明白现在讲这种话有点奇怪,但我觉得还是非说不可。
「因为我的家人只有奶奶和叔叔一家,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所以我现在没必要委託奶奶让我和任何人见面。」
「我明白了。」
祖母的回答还是一样冷淡,步美望着她的脸,心想,她还是老样子。
当初知道自己父母双亡,始终有一些口无遮拦的谣言在自己四周流传时,步美大感错愕,不知如何自处。每次有人在背地里窃窃私语,步美便无法抬头挺胸,就像时时都得抱持着愧对某人的心态度日般,那毫无根据的罪恶感,几欲一把攫获步美的身心。
当时留住步美慌乱的心,让他能有今日的,是祖母的一句话。
那时候是因为什么原因而一同外出,步美已不记得,大概是出门买东西吧。和祖母两人一同返家时,他们坐上公车。车内有名女子抱着小婴儿,婴儿有只鞋从女子的臂弯中掉落。步美向前捡起,递给对方,并说了一句「这是您的」,后来女子请步美帮小婴儿把鞋穿上。
女子向步美道谢,接着望向祖母夸讚「您的孙子真可爱」,也许另外还夸他很有礼貌之类的。
祖母闻言后,很开心地回应:
「他是我内孙,不是外孙,是内孙哦。」
当时步美还不懂内孙与外孙的分别,不过,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他觉得很新鲜,在他明白这个字的含义之前,他心中一直牢记此事。
内孙这个字,表示祖母连同步美的父母也一併认同。
「以前爷爷曾向人夸耀过你的事呢。」
祖母突然冒出这句话。就像之前一直忘了此事似的,显得很唐突。
「幼稚园时,你不是有幅画登在报纸上吗?」
「……嗯。」
当时画的是煎蛋饭糰,他的爸妈也都围在报纸前看那幅画。
「你爷爷向他的棋友炫耀那幅画,对方明明就已经夸你很厉害了,但你爷爷就像还要对方再多说一点似的,一再拿给对方看,不断强调。说你不是他的外孙,是内孙。」
脑后有一阵暖风吹过,祖母接受步美的目光注视,眼角浮现几道鱼尾纹,接着说:
「我猜,他当时没注意到我正在看他,这个人就是这么不坦率。他现在在另一个世界,可能被亮和香澄他们当成讨厌的老头呢。」
「这样啊。」
自己的父母是否知道这件事,祖母是否告诉过他们,步美觉得用不着问。祖母在自己丈夫的影响下,曾在公车上这么称呼自己的孙子,就跟她丈夫一样,这件事她或许已经不记得。可能也不曾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