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我共搭电梯的是三名男女——两名男士、一名女士,三个人的年纪看起来都比我大上几岁,身上都有某个部位的伤。
一个男人用三角巾吊着右手臂,另一个男人拄着枴杖,至于女人则是脖子上缠绕着纱布——都是这个医院的住院病人。
「正好还有十分钟。」
「上面大概已经有很多人了吧?」
「但是,今年好像没有往年那么多人。」
「从今年开始,基本上只有和医院有关係的人才能来,玄关大门上贴了这样的告示。」
「因为去年人太多,太混乱的关係吧—才会那样……」
「啊,去年你也住院吗?」
「不,没有,因为我家就在附近,所以以前每年都会来打扰。今年正好脚骨折了……」
他们三个人好像是熟人,在电梯里你三日我一语地交谈着。
「发生骨折是倒楣的意外事故,但是却因此今年也可以在这里观赏。就这点而言,可以说是幸运吧!」
「这上面的视野很好,可以看得很清楚。」
「是啊……」
我看看自己手腕上的表,确定时间。
晚上七点五十一分——从刚刚还有十分钟变成只有九分钟了,按照惯例,这个活动开始的时间应该是八点。
「每年到了这一天,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是觉得很兴奋。」
「好像没有看到,就觉得夏天还没有结束。」
「唔,简直就像……」
确实是的,我也这么想。
我住在这个老城市很久了,这个城市有悠久的历史,有很多名胜古迹,当然也有许多众所周知的传统活动与节庆,为这个城市吸引了无数观光客。
因为我是本地人,经常看到这个那个的活动,而且从很久以前就觉得生活中的活动太多,所以对于节庆活动的事情并不特别感到兴趣。再加上我原本就不重视所谓的乡土情,基本上也觉得那根本不重要,更何况,混在一堆观光客中,总是会觉得很郁闷、不自在。
不过,很奇怪的,我唯独对今天晚上的这个活动有兴趣。
这个城市的众多传统活动中,我只对这个活动感兴趣,唯有这个活动让我的心有蠢蠢欲动的兴奋感。我想不只我对这个活动有这种感觉,住在这个城市里的许多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有这种感觉吧!
八月十六日。
今天就是所谓「五山送火」的节日。
这一天,以我住的东区的人文字山为首,围绕这个城市的众多山中,共有五座山的山坡空地上,会用火排出巨大的文字或图案。排列在人文字山上的字是「人」,所以被称为「人文字的送火」、「人文字烧」,这个活动恐怕是这座城市在夏季时最有名的夏日风情。
电梯只能到达四楼,接下来就必须自己爬楼梯,才能上到屋顶。
拄着枴杖爬楼梯一定很累,但是好像也不需要我帮忙。从电梯里出来后,我对着那三个人轻轻点头示意后,就率先往楼梯那边走去。
「对了——」
我听到背后女人说话的声音。
「听说今天晚上是六山唷。」
「哦——」那两个男人如此反应着。
「真的吗?」
「那就太好了,这一次骨折的意外,果然很幸运……」
今天晚上是六山……啊,是吗?果然是那样吗?
多么奇妙呀!——我缓缓地晃着脑袋想着。但是,话虽然这么说,其实我不是很明白自己心里的真正感受。
2
「有时间的话,十六日可以来这里,医院会配合送火的时间,开放屋顶让大家观赏送火的情形。」
一个星期以前,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如此邀请我。
「不是我说大话,从这里可以看到全部的五座山。」
「真的吗?五山都可以看到?」
「只有人文字山的『人』因为角度的关係,看不太到『人』的形状。」
「即使是那样,从这一带可以看到五座山也很难得了,真的很难得。」
「是吧?」我的反应让医生露出满意的微笑。
「登上深泥丘后,『人』就变成在山的背面,完全看不见『人』字了,但医院处在绝佳的位置,虽然看不到字,却还是可以看到送火情形。因为都市的发展,阻碍视线的建筑物一直在增加,因此不管是哪一个地区,好的观赏点都一年年地减少了。」
「是呀!」
「请你太太一起来吧!」
医生这么说着,手指碰了碰覆盖在左眼上的茶绿色眼罩。接着说:
「今年规定只有住院的病人和医院的员工及家属,可以到医院的屋顶观赏送火的情形。」
「我可以去吗?我不是住院的病人呀!」
「没有关係,没有人会检查谁是住院病人、谁不是,万一遇到有人问,你就说是我邀请你来的……」
今年夏天我的身体一直令人不太满意,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本来很想置之不理,把不舒服的感觉勉强拖过去就好了,可是来到七月中旬后,好像怎么样也拖不下去了。睡不着、头痛、身体微微发热……连着几天出现这种情形后,我终于还是到医院找医生了。这一天的前晚,因为又发生了许久不见的晕眩情况,让我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感到很不安,所以决定隔天就去医院。
到了医院的时候,一些癥状其实都已经不见了,不过为了小心起见,还是做了几项检查。很幸运地,检查的结果是一切正常,不管是脑部还是负责平衡感的内耳器官,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状况。于是,医生诊断我是「自律神经或压力过大的问题」吧,接着便下达指示,依然要我「过有规律的生活」、「适度的运动」、「最好戒烟」……
接下来我们谈到一个星期以后的「五山送火」。不知道是谁先提起这个话题的,总之是在很自然的情况下,进入了这个话题,就这样——
「起源是一个谜吶!」
石仓医生好像很有研究似的,开心地谈起了这个传统的由来。
「自古以来进行『送火』这个地方风俗活动的时间,就是盆会结束的八月十六日晚上。不过,真的是那样吗?最近大家似乎都在讨论这个问题。」
「结论是什么呢?」
「我想你应该知道,所谓的『盆』,是中国的佛教盛典『盂兰盆』的简称,在日本称为盂兰盆会。而盂兰盆的语源来自梵语的『ULLAMBANA』,意思好像是『倒悬之苦』。好了,先不说这个——
「现在在日本进行的盆会活动,首先是八月十三日焚烧『迎火』,迎接祖先的灵魂回家,然后在十五日或十六日焚烧『送火』,送祖先的灵魂回去黄泉之国,一般盆会的风俗就是这样。因为迎火和送火都是在家门口烧火的,所以合称为『门火』,五山送火基本上就是『门火』的一种。不过,如果结论只是这样而已,会不会太简单了呢?」
「还有不同的说法吗?」
「首先就有人提出『既然有烧送火的活动,为什么没有烧迎火的活动呢?』的疑问,没有把火迎进门,怎么把火送出门呢?」
「但是……」才张开嘴,我就马上闭嘴。
毕竟谈论宗教性的事情或作解释,对我来说最后都会变成无谓的言论,所以我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夏天的夜空里,短暂地浮现在黑暗中的巨大火文字,那是多么脱俗的光景啊!那是有如梦幻般的美景,是由一群火焰形成,只存在几十分钟的虚幻风景——对我而言,火文字有这样的三思义」就够了。考据火文字的来源之类的事情,反而让我觉得是破坏这个「意义」的障碍,是杀风景的事……
「每次看送火,我总是非常感动。」我说。
然后慢慢眨了眨眼又说:
「可是,很久以前的人在山坡上烧火把,用火把排成文字,有些人会觉得这是毫无道理的事情吧?」
「是呀!」
医生点头,摸摸滑溜的圆下巴,接着说:
「据说迎火的活动已经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了,不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并没有明确或正式的记载。至于这个活动是从谁开始、怎么开始的,当然更是众说纷纭,不清楚事实到底如何。而写在山坡上的火文字为什么是『人』、是『永』、是『虫虫』,也同样有很多说法,没有定论……」
被写出来的文字当然是每座山不一样,人文字山以外的四座山,依次是——
位于城市西边的水鱼山是「永」字。
位于城市西北边的龙见山是「丶人」,这不是我们平常熟悉的文字,大家把那个字念成HI※,或许原本就是「火」字吧?听说是「火」右边的短撇后来被拿走了,因此变成了「人」这样的字。还有一说是:为了和人文字山的「人」做区别,所以才在「人」的左边加一画。(※日文「火」的读音。)
位于城市北边青头山的是「◎」,这个图案一般称为「眼形」。因为很像猫的眼睛,所以地方上有许多人用「猫眼」来称呼这个图案。
另一个就是并列于城市东北边的耳山和刀山的「虫虫」。并列的两座山上各写了一个「虫」,虽然是两座山两个字,但是被合併为一山一字。
「对了,好像还有一个说法是:很久以前并不是五山,而是十山。」
我突然想到这件事,便随口说了。
「是有这个说法。」医生马上点头说:「江户时代快要结束前是十山,确实有这样的记载。但是明治维新※后,十山慢慢减少,到了昭和时代※剩下五山,从此不再减少,一直维持到现在。」(※日本明治天皇始于西元一八六八年。※昭和天皇始于西元一九二六年。)
「明治维新以后才开始减少的吗?那么不是很久以前嘛!」
「是啊,不过十山的时候,一定很壮观吧!」
「其他山上的文字是什么?」
「根据我看过的文献,另外的字是日文平假名的『み』、汉字的数字『二』、『天』及『卐』,还有一个字好像是『鬼』字。不过,哪一座山是哪一个字,现在已经不清楚了,虽然说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是……」
这个脑神经科的石仓医生好像不仅是铁道的时刻表专家,也是乡土史的爱好者。
「总之,下个星期有空的话,请务必大驾光临。」
我要离开医院时,医生还一再邀请,最后还露出故弄玄虚般的笑容,说:
「听说今年好像是六山之年唷。」
3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是第一次踏入深泥丘医院的屋顶,却对这个地方有很强烈的似曾相识感。
这种感觉不是来自铺着水泥的骯髒地面、将屋顶围绕起来的铁条围栏,或是楼梯间和水塔,而是来自建筑在屋顶中央,那栋像阁楼的建筑物。那是纯日式的木造建筑,和周围冷清的风景非常不协调。不知为何,我觉得以前好像见过这个建筑……
叽咿,叽咿咿!
不知是何种鸟的巨鸟尖锐叫声,从这个夜晚里的某个地方传过来。就在这种感觉中——
「啊,不行、不行,这样不行呀!」我喃喃说着,又慢慢地摇了摇头。
此时,屋顶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我大约算了一下,将近有二十个人吧!其中有一、两个是坐轮椅的病人,他们是在医院的工作人员协助下,被抬到屋顶的吧!
闷热的夜晚因为山丘那边吹过来的风而变得凉快,让人非常舒服,我仰头看着夜色愈来愈深的天空,和耸立在黑暗中的人文字山,从这里看的话,几乎是正南的方向。
「这个角度确实很难……」石仓医生也说过了,从这个位置看的话,无法看到人文字山上的送火文字。
晚上八点整。
第一支火炬一进入设在山坡上的火床,聚集在屋顶的人们便开始发出嘈杂的讨论声。虽然从这个屋顶上只能横着看到「人」字的左侧,但是从这个左侧去想像「人」字的全体,其实也很足够了。
「一个人来的吗?」背后有人跟我说话。
我一回头,马上就看到石仓医生了。今天晚上他没有穿医生的白袍,胸前当然也没有挂名牌。他到底是不是脑神经的石仓(一)医生呢?我只能从眼罩的位置来确认了。
「我太太也很想来,但是她娘家临时有事,所以不能来了。」我回答说。
「啊,那太遗憾了。」
「真的很遗憾,我很想见见她呢!」
说这句话的人是站在医生斜后方的年轻女子,正是这家医院里的女护士咲谷小姐。她现在也没有穿着护士的制服,而是穿着即使在晚上,看起来仍然很鲜艳的红色衬衫。
「听说你太太是猫目岛的人,是吗?」
「唔,是的。」
「那么,哪一天一定要……」
护士话才说一半,就突然叫道:「啊!快看!」然后接着说:「要点燃『永』字了。」
她的右手伸向右边的天空,并且往那个方向跨了一大步。
远远西边的水鱼山上,要写出「永」字的火炬已经亮了。
黑暗的屋顶上,人声逐渐沸腾,聚集在此的人影也开始移动了。晚上八点点燃「人」字的火之后,经过若干的时间差,其他山上的文字也会陆续点火。「永」字之后是「丶人」,接着的「◎」和「虫虫」几乎是同时点燃的,各山山上的火焰燃烧时间,会因为天候的情况而有不同,不过,通常都持续不到三十分钟。
「『永』字原本应该是『水』字。」站在我旁边的石仓医生低声地说着:「就像『丶人』原来是『火』一样,变形了。」
「听说过『人』是由『火』变形来的,『永』也是变形之后的字吗?」
「你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吗?」
「不知道。」
「二次大战结束后不久……大约是五十几年前的事,那一年,两座山上的字同时变成现在这样。」
「这么近期的事?」
「没错。」
我偷瞄了医生的侧面,他的视线直直地看着「永」字的方向,身体一动也不动,完全不看我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