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殿介急忙赶路。
他必须在主人长冈佐渡出发往船岛之前回到家里。
他奉主人之命,分别跑到六名老武士的家里,传阅武藏的回信并稟报事情始末。连喝杯茶的时间都没有,完成任务,正在回家的途中。
「啊!岩流的……」
他赶紧停下脚步躲起来。
那是离海关奉行所约五十米的海边。
今早有很多藩士在岸上巡逻检查,严加戒备。为了部署比武场地,从领班到部卒,共分为好几组,分别乘船在前头带路,驶向船岛。
现在——
有一名水手在一艘新船上等待。从甲板到扫把都是全新的。
缝殿介一眼便知那是藩主特地赐给岩流的船只。
整艘船没什么特徵,但是站在那里的一百多个人,大部分是平日与岩流较亲近的人,或是一些不常见的面孔,因此,缝殿介一眼分辨出来。
「来了,来了。」
「看见了。」
众人站在船的两侧,回头朝同一个方向望去。
缝殿介也躲在松树后往那个方向看去。
佐佐木岩流很早就骑马到海边的奉行所休息。
岩流将平日的爱马托给奉行所的官吏。然后带着入室弟子辰之助踩过沙滩走向那艘新船。
「……」
众人看到岩流走近,立刻肃然起敬,并列两旁,为他开出一条道路。
大家看到岩流豪华的装扮,都出了神,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个神气活现的武士了。
岩流穿着一件白绢窄袖上衣,刺眼的猩红色背心,葡萄色的皮染裤裙 ,脚上穿着草鞋。看来有点潮湿。腰间佩戴平常用的小刀。大刀则是他仕宦以后有所顾虑而久米佩戴的爱刀「晒衣竿」——虽然并未刻上刀名,却是备前有名的长光刀。很久没带在身上的这把长刀,这会儿长长地挂在腰上。
刀长三尺余,一看就知道是把名刀,送行的人看得目瞪口呆。长刀配上他高挑的身材,鲜红的背心衬托他白皙的脸颊,眉宇问流露沉稳之姿——这是何等庄严啊!
波涛夹着海风,缝殿介听不到人们和岩流的谈话,然而从远处仍可清楚地看到岩流脸上充满柔和的笑容,不像是即将踏入生死之地的人。
他儘可能将笑容展现在自己的朋友面前,最后在支持者的簇拥下,搭上那艘新船。
弟子辰之助也上了船。
由两位藩士充当水手,一名掌舵,一名摇桨。
另外还有一名随行,就是辰之助手臂上的老鹰天弓。船只一离岸,人们齐声欢呼,吓得天弓啪嗒啪嗒地猛拍翅膀。
海边送行的人久久不舍离去。
岩流也站在船上向大家挥手致意。
划桨的人特意不让船只走得太快,只是缓缓地破浪而行。
「对了。时间快到了。主人一定急坏了……」
缝殿介回神过来,赶紧离开松树阴,正要返家。
这时,他才注意到离他躲藏之处约六七棵松树后,有名女子独自在哭泣。
她目送岩流渐渐消失在海上的小船,然后躲到树下哭泣。
她就是岩流在小仓落脚的这段期间,一直在他身边服侍的阿光。
缝殿介赶紧移开视线。为了不惊吓到那名女子,他蹑手蹑脚地离开岸边,走向街道。
他口中喃喃自语:
「每个人都有表里两面。在欢乐的背后也有忧愁伤心的人……」
缝殿介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为避人耳目而独自在松树林悲泣的女子,以及渐渐远去的岩流的船只。
海边的人群三三五五地散开了。大家口中称讚着岩流临危不乱的风範,并期待今天他能够获胜。
「辰之助。」
「在。」
「把天弓带过来。」
岩流伸出左手臂。
辰之助把手臂上的老鹰移到岩流手上,并向后退了一步。
船只正航行在船岛和小仓之间。海峡的潮流汹涌,天空和海水一片澄蓝,天气晴朗,可惜浪头高了一点。
海水泼到甲板上,吓得老鹰噼啪震翅。
平常驯养的老鹰,今早似乎也充满了斗志。
「回城里去!」
岩流解开老鹰的足环,把它放回空中。
老鹰以惯有的狩猎动作,一飞到空中,立刻抓住一只逃窜的海鸟,白色的羽毛纷纷落下。
但是饲主没再度呼叫,老鹰朝着城池的上空飞过几座翠绿岛屿,然后消失了蹤影。
岩流并未看老鹰飞向何方。他把老鹰一放,立刻将戴在身上的护身符、祈祷文,以及岩国阿姨精心缝製且綉着梵文的衣服——这些原本都不是他的东西——全都抛人海里。
「这样才自在。」
岩流自言自语。
他即将步人生死之地,如果心中还挂念着彼人、此人,或是受情感的牵绊,都将会影响他的情绪。
这些祈祷自己胜利的人们,虽是好意,也是岩流的重担。他甚至认为神明的护身符都是累赘。
人——本来就是赤裸裸的。
他现在觉悟到只有自己才是惟一可以信赖的。
「……」
岩流默默地迎着海风。他看到船岛的松树和苍郁的杂树林渐渐地接近。
另一方面——在对岸赤问关——武藏也在做同样的準备,当然时间非常紧迫。
一大早,缝殿介和伊织两人受长冈指派找到武藏,并携带他的回信离去之后,船屋的主人小林太郎左卫门出现在海边的店里。
「佐助,佐助在吗?」
他到处寻找。
佐助在众多佣人当中,年纪较轻,头脑机灵,颇受主人的器重。有空时他便在店里帮忙。
「早安!」
掌柜的一看到主人便立刻从柜檯下来,向他请安。
「您在找佐助吗?刚才他还在这里。」
说完,吩咐其他年轻人。
「快去找佐助,老闆在找他,快点。」
接着,掌柜的向主人报告店里的事务、货物的数量以及船只的分配等事,然而太郎左卫门却说:
「这事等一下再说。」
他像在赶耳边的蚊子般摇着头。然后问了一些毫无相关的事。
「是不是有人到店里找武藏?」
「啊!你是说住在后面房间的客人吗?对了,今天早上有人来找过他。」「是长冈大人派来的吧!」
「是的。」
「其他呢?」
「这?……」
掌柜的摸摸头。
「我也没亲眼看见。听说昨晚打烊之后,有位穿着一身脏衣服的男子,眼光锐利,拄着枥木杖,悄悄地走进店来,并说——我想见武藏先生,听说他下船之后一直住在这里——而且还在店里待了一阵子。」
「我不是交代你们要对武藏的事保密吗?」
「因为参加今日比武的人住在这里,所以家里的年轻人个个都感到非常骄傲,情不自禁地说溜了嘴。虽然我严格禁止他们泄露风声。」
「昨晚拄着枥木杖的旅人,后来怎样了?」
「总兵卫先生出去应对,告诉他可能听错了,并推说这里根本没有武藏先生。好不容易才把他打发走了。有人看到当时有两三名女子站在大门外。」
这时,有一个人从码头的栈桥跑过来。
「佐助来了。老闆,有何吩咐?」
「噢!佐助。没别的事,今天我派给你的任务,你都清楚了吗?」
「是。我很清楚。如此大任务在船夫的一生当中难得碰上几回。今早天还未亮我就起床,沐浴之后穿上新衣服,早已在此等待了。」
「昨夜我也吩咐过你,船只都準备好了吗?」
「不用刻意準备,我从几艘轻舟当中选了一艘速度最快也最乾净的船,并撒了盐巴避邪,连船板都刷洗乾净了。只要武藏先生準备妥当,我随时可以启程。」
太郎左卫门又说:
「船系在哪里?」
佐助回答:
「照往例系在码头。」
太郎左卫门想了一下。
「如此一来,出航时恐怕会引人注目。武藏先生不希望惊动任何人,请你把船移到其他地方。」
「遵命。要移到哪里呢?」
「离家里后面约两百米的东岸—平家松附近的沿岸,那里瞄人稀少,比较不醒目。」
太郎左卫门吩咐时,连自己都开始着急起来。
店面与平常不同。今日整天公休。子时一过,海门的船只禁止往来,而且除了对岸的门司关和小仓之外,长门岭一带的居民也都在密切注意今天在船岛的比武。
路上有一大群人指指点点。有附近藩所的武士、浪人、儒学者、铁匠、油漆工、盔甲工匠等等,还有和尚、商人、农夫——其中还有穿着外套戴着斗笠的女人,到处散发着脂粉味——他们都走向同一个方向。
「快点来啊!」
「你再哭我就把你丢掉。」
渔夫的妻子,有的背着小孩,有的牵在手上,也不管小孩哭泣,吵吵嚷嚷的跟着看热闹。
「原来如此。这么多人简直是……」
太郎左卫门这时才了解武藏的心情。
不管认不认识,毁誉褒贬之声不绝于耳。这群人蜂拥而出,不管他人的生死胜负,只是好奇,跟着看热闹罢了。
现在离比武时刻还早呢!
既然禁止船只出海,这些人根本无法到海上,从遥远的陆地不可能看得到船岛的比武。
然而人们不断地前去。即使待在家里,也会莫名其妙地跟着出来。
太郎左卫门走到路上,实地体会这种气氛,最后又回到屋里。
他的房间和武藏的房间,今早已经清扫过了。
客厅非常宽敞,天花板上映着波纹的亮光,屋后紧临着海岸。
波浪反射朝阳,闪闪烁烁地照在墙壁和门上。
「您回来了。」
「嗯!是阿鹤啊?」
「您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在找您呢!」
「我在店里啊!」
太郎左卫门接过阿鹤泡的茶,静静望着她。
阿鹤默默地望着海面。
太郎左卫门非常疼爱这个女儿。前一阵子她一直在泉州界港的店里帮忙,刚好武藏要来的时候,搭同一艘船回到父亲身边。阿鹤以前曾经照顾过伊织,在船上,这个女儿一定向武藏提过很多伊织的事。
另外还有一个可能。
武藏之所以会到小林太郎左卫门家里寄宿,也缘由于此。为了感谢对伊织的照顾,下船后,他直接到太郎左卫门家拜访,与太郎左卫门相谈甚欢,才会留下来。总之,无论如何——
武藏在此逗留期间,父亲吩咐阿鹤必须细心侍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