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我目送老爸出门后,很快也跟着出门。我搭乘地下铁又转公车后,赶在日头完全升起前抵达的地方,就是位在长方形地图左下角一带的波卡。
该怎么说呢,这里真是个友善又极度开朗的地区,与市中心那种经过时尚风格洗礼的感觉截然不同,是个随意涂满了蜡笔风前卫色彩的旧城区。这里原本是劳动阶层居住的城镇,还从中诞生了探戈这项舞蹈。
比起昨天去的名牌时装店林立的雷科莱塔地区,这里给我的感觉更平易近人。空气中飘扬着某处传来的音乐,四周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街上也有很多卖画的摊子。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其中,也在成了探戈曲名的卡米尼托(ito)道路上悠哉閑晃,尔后四处参观附近的蜡像馆,以及放有各式各样土产礼品的店家。
一整个上午到处观光之后,我在面向马路的餐厅解决了午餐,就再次开始移动。我沿着原路折回,走到河岸边的公车站旁,边以眼角余光看向几艘绑在岸边的小船,边放下随身携带的滑板。
道路乾净整洁,行人也不多。我再一次确认前方的路况,判定这里没有问题后,我一脚踩在滑板上确认触戚,打算踢向地面往前滑行时——
从我刚离开的卡米尼托街道中,走出了一道吸引我目光的人影。
——精緻的五官和英国传统绅士服装。
我停住不动,单脚离开滑板踏在地上,河岸边独特的潮湿凉风抚上我的脸颊。
我绝不可能认错。那是来程飞机上坐在我隔壁的那名少年。
「咦,阿勛?」
我惊讶地以目光追随阿勛的背影。他边仰头看着涂成黄色的墙壁,边慢条斯理地走着。看样子是一个人。他走出卡米尼托街道后,我还以为会往我这边走来,他却直接向左转弯。
阿勛应该是四处观光吧,但连身为日本人的我都觉得这是幅奇妙的光景。因为周遭皆是穿着随意的当地人和观光客,却有个穿着雪白衬衫,甚至扣起所有钮扣还系领带的年轻人,独自一人混在其中。
阿勛没有发现我,边看着类似旅游指南的书籍,边走进岸边无人的街道。
「那边很危险吧……」
我想起了老爸先前曾嘱咐的话:波卡那里更危险,凡事要小心。
就在阿勛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街道的入口之际,我踩向滑板边缘令它弹起再一把抓住后,便紧追着阿勛身影而去。
阿勛越来越深入荒凉的地区。墙壁上涂有油漆的建筑物逐渐减少,反倒是简陋又狭小的住家变得醒目,海潮的气味越发浓烈。我转头看向来时的路。
儘管有些不安,我还是决定追上阿勛。总不能将一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大少爷丢在这种地方。
但麻烦的是,觉得不能丢下阿勛不管的人,不只我一个。
突然有两个男人从路旁现身,插入我与阿勛之间,并朝着相同方向前进。他们都穿着品味低俗的骯髒翻领衬衫,其中一个是体型肥胖的褐发中年白人,而身材较高大的另一个年轻人则有着一头黑髮与小麦色肌肤,是欧洲人与美洲原住民的混血儿麦士蒂索人(Mestizo)。两人边低声讨论,边跟在阿勛身后。
「喂喂;这样没问题吗……」
我也跟在阿勛后头,并小心不被那两人发现。
四周建筑物的窗户大多破裂无人修复,地上也散乱着纸箱、毛毯和生活垃圾,还能看到酪酊大醉的男人。但空气中却流泄着不知从哪栋屋子传出、与这种地方格格不入的轻快音乐。
在一条狭窄小路的转角转弯后,我停下脚步躲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因为那两人终于出声叫住阿勛。乍看之下,他们脸上还带着亲切和蔼的笑容。阿勛也回应答腔。
「——语言没问题吗……」
见到阿勛毫无窒碍地与那两个男人攀谈,我想起了他曾在机上用西班牙语与空服员大婶交谈。
阿勛一开始表情很僵硬,但后来逐渐舒缓开来,现在则是边指着旅游书边笑着说话。我鬆了口气,但就在下一秒,那名麦士蒂索青年便若无其事地绕到阿勛身后,伸手捂住他的嘴。
「啊……!」
阿勛捉着麦士蒂索青年的手猛烈挣扎,但体力明显相差悬殊。那名较高的青年抱起阿勛,打算将他带往更深处。
「喂!你们快放开他!」
我不由得扬声大喊,丢下滑板往前沖,这时的我早已忘了何谓恐惧。
男人们没料到会杀出我这个程咬金,明显露出慌张的神情,抱着阿勛拔腿就逃。
我卯足全力宾士在冷清建筑物之间的脏污巷弄里,紧追着那两个男人。对于毫无方向感的我来说,这些巷子简直就像迷宫,而且对方有时会丢个大木箱阻挠,或是突然推倒纸箱堵住巷弄,让我难以前行。加上他们对这里的巷弄了若指掌,毫不迟疑地往前狂奔,渐渐地将我甩在身后。
「可恶!」我边跑边怒声狂吼。
我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拼了命地追着他们。我踢开垃圾,尽量不让身体撞到堆置物品和建筑物,继续往前奔跑。
但是在不知第几个複杂的转角之后,他们突然消失了蹤影。我环顾四周,只见自己身处在十字路口,四面八方都没有他们的影子,我累得气喘吁吁。
好陌生的地方。
由于我埋头苦追,完全没记路,现在连怎么回到原来的路上也不晓得。不,现在最重要的是得儘快救出阿勛。
我鞭策着自己疲惫的身躯,再次迈开步伐。我到底在干嘛啊?追到这里就已经很吃力了,而且我跟阿勛也不算熟,还是放弃吧……虽然脑海中浮现了这些想法,但我甩了甩头将其抛开。
好长一段时间,我漫无目标地走在又臭又长的巷弄里寻找,找着找着,就误闯进了一条到处都堆满木箱的街道。虽然身心俱疲,我仍边走边察看木箱内部,
最后走到了一条尽头钉着木板的死胡同,当我叹了口气準备折回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好像有人踢东西的声响,于是回过头去,只见木板下方晃过了一道白色影子。从封锁住去路的木板缝隙间,可以看到那道白色影子在另一头动来动去。
我蹑手蹑脚走近,蹲下来往里头一看,竟见到阿勛和与他相对的白人中年男子的脚。我凝神细看,却没见到那个麦土蒂索青年。我绕过左侧的建筑物,準备从另一边移动到他们那里。
走到了他们这边后,我再次窥看,仍是只见到阿勛和白人男子。穿着花纹衬衫的男人背对着我,像要压住阿勛般站定不动。男人的背部挡住了阿勛,我看不见他的脸。此时天空依然澄澈蔚蓝,耳中也始终能听到音乐声。
奇怪的是,自我发现到他们至今,两人就一直动也不动,只是站在那里。
我一直提防着不见人影的麦士蒂索青年,但看见这幅奇怪的光景后,也不禁感到可疑。我暗下决心后,就儘可能不发出声响地缓缓欺近白人身后。此刻,我彷彿可以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在我逼近的期间,他们仍是毫无动静。我更是满肚子问号。
突然间,远处传来了数名男子吵吵闹闹的说话声,同时还能听见他们踢开路旁垃圾的声响。
糟了,他要是回头就会看到我!
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我就已经下定决心,全力冲刺后用身体撞向男人肥厚的背部。下一秒,男人的身体就像泥偶般无力倒下,撞上一旁建筑物的墙壁。
这也太简单了吧?我脑袋一片混乱,盯着横躺在地的男人看。只是撞他一下,应该不至于昏倒吧……?
「喂,你没事吧?」
我询问后,阿勛没有回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怔忡。我再次看向男人。他似乎失去了意识,完全没有起身的迹象。
我朝他走近,将他笨重的身体翻转至正面。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胸口中央正刺着一把掌心大小的刀子,鲜血从中涌出,染红了衬衫。男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受到了惊吓般,肌肤一点血色也没有。
一阵冷颤窜过背脊,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还绊到了一个散落的空罐。空罐发出了刺耳的匡当声响滚了数圈。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家伙死了……」
我脚步踉跄,同时下意识地看向阿勛。他梦呓般地嗫嚅说道:
「他拿着刀子威胁我交出钱和护照……然后我们扭打在一起,刀子就刺中他了……」
音乐声依然飘扬着。
午后的日头还很耀眼,照亮了这条满是尘埃且髒兮兮的死胡同。
我拉过呆站在原地的阿勛,走到离男人稍远的地方。接着坐在避人耳目的巷弄深处,靠在阴凉的墙壁上,等着心跳平息下来。
我仰头看向万里无云的蓝天,思索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要怎么办?」
我用眼神指向男人尸体的方向问。
「……」
阿勛没有回答。
我对他的态度感到火大,语气严厉起来。
「追根究柢,都是你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转来转去。」
「阿贤你不也是……」
「我是因为担心你才追上来的!穿成这副德行又单手拿着旅游书走来走去,如果我是抢匪,第一个就抢你!」
阿勛沮丧地低下头去。
沉默。飞机在遥远上空处悠閑飞过。音乐声依然不绝于耳。
阿勛忽然抬起他的淡色眼瞳。
「欸,那个人真的死了吗?」
「怎么看都死了吧。」
那副模样无庸置疑是死了。
「喂,去向警察自首吧。只要你如实说这是正当防卫,一定会获判无罪的。」
我原以为阿勛会乖乖照办,但他连连摇头,细柔的髮丝摇摇晃晃。
「我要是被逮捕,会给爸爸添麻烦的。」
的确,知名小提琴家的儿子杀了人,肯定会造成不小的骚动吧。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那你说该怎么办?就这样逃走吗?你以为可以隐瞒一辈子吗?」
我冷静地努力说服他。
阿勛再次垂下头沉思半晌后,决定妥协,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我还以为他是个弱不禁风的富家少爷,没想到还挺倔强的嘛。
我叹口气站起身,拍掉沾在牛仔裤上的砂子。阿勛原想跟着起身,但也许是吓得浑身无力,无法顺利站起。无可奈何之下,我拉住他的手臂协助他。他白色衬衫的袖子上没有一丝皱摺,也没有任何污点。
这时我心中低叫一声。因为我在阿勛雪白衬衫的衣领上发现到了血渍。
「你哪里受伤了吗?」
「没有。」说完阿勛摇了摇头,应该是那个男人的血溅到他身上吧。
「总之快点逃出这里吧。」
「嗯……」
我自巷弄的阴影处悄悄向外窥看,拉过阿勛的手后,他的脸向我靠近。瞬间,一股血腥味掠过鼻尖。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用西班牙文大声吼叫。
同时「磅!」的一记声响,阿勛正后方的建筑物墙壁上掉下了许多碎屑。
「什么?」
身后的阿勛如此低喃。我看向发出声音的来源,但对方可能是躲在暗处吧,没有看到任何人。
我再将视线拉回到掉着碎屑的墙壁,只见墙壁上多了一个能塞进指头的小洞。瞬间我的思考停止,但我随即躲进一旁的大木箱后头。
下一秒,两个男人从岔路里跑了出来。一个是起初绑架了阿勛的那个麦士蒂索青年,另一个则是同样有着小麦色肌肤、目光锐利、体型魁梧宛如摔角选手的长髮男子。他们手上全都拿着——手枪。
麦士蒂索青年上前确认已死同伴的尸体后,指着我们藏匿的方向,愤怒地破口大骂。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也确切实感受到了持枪男子的杀气。我本想往后方逃走,眼前却是一条以木板封起的死胡同。
「啊啊,真是的,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阿勛小声嘟哝。听到他这句不恰当的发言后,我感到恼火之余,只能环顾四周思索有没有其他的逃脱办法。可恶!
男人们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接着从箱子间的暗处中,走出了那个像是摔角选手的男了。
男人看向我们后,似乎以为我们是小孩子,就鬆懈了心防。他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将手枪挂在皮带上,朝我们伸出手。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使劲拉倒堆在眼前的木箱。向上堆起的箱子失去平衡后,接二连三地落在男人身上。
这时,我发现放箱子的地方有一条足以供单人通行的缝隙。我以眼角余光瞟向正与脚底下成堆木箱奋斗的男人,同时拉过阿勛的手往缝隙钻去。
那条缝隙与建筑物之间的小巷衔接,钻出这里的话就可以穿到街道上。刚才一直听见的音乐音量似乎也变大些许。
回过头后,只见男人们推挤着偌大的身躯,也打算进入这条缝隙。总之得快点逃跑才行!于是我继续捉着阿勛的手往前跑。
我们一遇到死胡同就转弯,一看到障碍物就推倒来妨碍他们。我压根不晓得自己在哪里,又跑了多久。始终飘扬在空气中的轻快音乐让我很火大。
正当我心想已没有力气再跑的时候,我们走出了迷宫,来到沿岸边的道路。前方可以看到一开始我发现阿勛蹤影的卡米尼托街道,以及街道入口前的公车站,还有聚集在那里的人潮。
我更是拉着气喘吁吁的阿勛,朝着公车站全力狂奔。然后朝后头瞥去一眼,只见男人们正在约三十公尺远的后方追着我们。
就快到公车站了。很幸运地,那里正好停着一辆巴士,乘客开始上下车。那是我刚才搭过的小型公车Colectivo。
就在仅剩一段距离时,最后一位乘客上车,公车门準备关闭。我扯开喉咙大喊,羞耻心早已被我抛诸在后。
公车司机注意到正挥着手,不知在大喊着什么的我后,判定我应该是要搭车,于是再次打开公车门。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踩上阶梯,冲进公车里。
他们见到我们搭上公车后,似乎放弃继续追赶。
尔后公车缓缓关上车门,滑行般地向前宾士。
上车之后我放眼望去,只见公车上有着各个人种的观光客。众人的视线皆集中在最后上车,气喘吁吁的我们身上。我无视于他们的目光,喘着大气,拉着阿勛的手坐在最后方的空位上。
身体靠在硬邦邦的座位之后,剧烈的心跳还是迟迟无法平息下来。双脚麻痹般地疯狂颤抖。我用衬衫的袖子拭去额头的汗水。真的是满头大汗。
「甩掉他们了吗……」
阿勛用手按着胸口,白皙的额上满是汗水,呼吸急促地点点头,然后抬头看向我。
「嗯……」
公车发出喀当喀当的振动声往前行驶。窗外的景色缓缓流逝,透过建筑物的模样,可知这辆公车正往市中心驶去。
过了好一段时间后,呼吸才平顺下来。我看向阿勛。
「快去报警吧。竟被那种人盯上,太危险了。」
我边说边从公车后面的窗户看向后方。所幸目前并未看到可疑的车辆。
「说得也是呢……阿贤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
我叹口气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最后我还是得以目击证人的身分,接受警方的询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