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着火了。
虽是深更半夜,四周却亮如白昼。超过数十栋的建筑被笼罩在大火中无力地倒塌。无论去往村子的哪里,都是混杂着小孩的哭声、老人的呻吟、男人们的高喊和女人们的惨叫的人间炼狱。尸体若无其事地仰面倒在大路上。在那混乱之中我茫然地站着,仰望着各种颜色的漩涡交织转动着的夜空,「啊啊,又是这里呢」如此喃喃自语道。
位于艾雷巴多北部的小村庄。虽然现在是别国的领土,但那时艾雷巴多以北还都处在梅尔巴拉的国境内。我在那村子里住了50余年。村子的名字已经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人们淳朴而坦诚。将不知来自何处的、并且过了半个世纪也完全不会老去的奇怪男人接受为村里一员的,心地善良的人们。
那时我还有着名字。也有呼唤我名字的人们。然而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
沿着尸体堆积的大路面向广场的我,由于呼唤我的声音停下了脚步。
一位女性拦在了我的前面。
满面尘灰,衣衫褴褛,指尖磨破,血肉模糊。一直都很端整的褐色短髮十分蓬乱,到处沾着凝固的血。只有望着我的那眼瞳一如既往地明亮。她一直以凛然而挑衅的视线望着我。我并不讨厌她的那种视线。无论是有些强势的口气,还是随心所欲的性格,抑或是那反覆无常的性情,甚至连那完全不会与人交往的固执不通的一面,我都喜欢。流光易逝,从小孩到少女,从少女到女人,她成长的模样我光是看着便已十分幸福。因为感觉是对我以前受伤岁月的补偿。
她……
不,虽然你似乎并非如此。
「 ,你在做什么!马上停下!」
你朝我面前跑来,揪住我的胳膊喊道。那哀痛的声音刻骨铭心。名字。对,不知何时起你没有把我叫做「老师」,而是开始叫起我的名字。这变化有什么意义,那时的我还不得而知。毕竟我果然对理解他人的内心十分生疏。
「这样下去村里的人们都会死的!所以停下!」
「……停不下来。」
我以沙哑的声音答道。
啊啊。那瞬间我所看到的你那虚脱的表情……甚至连我的名字都已忘了的现在,只有那个我忘不掉。
「直到村里的人们全都死去为止,我的魔法是停不下来的。所以放弃吧。」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犯下了会让自己后悔终生的事,那时的我已然知道。曾笑着呼唤我名字的人们饶命的哀求,会让我一生难以入眠,这我也知道。耳畔依旧回蕩着的他们的怨恨与惨叫,是我所要度过的所谓永生的时间里被赋予的罪过,这我亦然知道。
我慢慢抬手掐住了你的脖子。留有温暖体温的纤细的脖子充满在我的两手中。稀微,却迅速。你的脉搏在我的手掌中跳动着。
那时我对你说了什么?
「你真的……,直到这个瞬间也是该死地美丽呢。」
似乎不是这种话。然而似乎这么想过。
你真心很美丽。
直到最后的瞬间也是。
「走好,伊芙。」
勒着脖子的我加重了手中的力量。
你的眼皮微微颤抖。惊恐得苍白的脸上隐约浮现出对我的怨恨与疑惑。你在我的手中挣扎着,用含糊不清的声音,「为什么?」,向我问道。我哑口无言。因此像是逃避般,更加用力地勒紧了脖子。
喀嚓,这般声音通过手掌传来。
由于那不寒而慄的死的触感。
我总算从睡眠中醒来。
* * *
「昨天没睡好?脸色不是很好呢。」
琪莉面向萎靡地打着哈欠的我,担心地说道。我本不想暴露的状态似乎彻底暴露了,因而有些心虚。确实,食客增加了连梦都变得有些心烦意乱。或许是因为担心我睡着期间嘉珞会不会进入寝室掐住我脖子的压力吧。
不过我努力以若无其事的脸迅速回答道。
「那哪能睡得好。那种家伙们不分昼夜那样闯来。」
我一指着窗外,琪莉便也立刻理解了,「啊啊」地点了点头。
窗外现在有五六名左右的成员站稳脚跟,「魔王出来!」地示威了整整1个小时。看上去像领队的家伙全副武装地骑在装着高级马鞍的白马上,其背后跟着看上去身长2尺的剑士、身材出众的修女、驼背的魔法师老人家,以及两名看上去作用不明的小毛孩。领队那家伙领喊着「消灭魔王!」,后面的家伙们也士气高涨地跟上节奏。
嘉珞和阿丝特莉雅的来访之后,不速之客的来访持续不断地增加。这些人不分昼夜。既有那样在门前组织示威后就走的家伙们,另一方面也有昨天正式越过城墙在庭院里放火的家伙们,所以不是一般地烦人。顺便一提放火的家伙们在我站出来前就被嘉珞狠狠揍了一顿赶了出去。理由是在公主殿下居住的地方危险地放火。不知道她是忠诚度高还是单纯地跪舔。
「不是有本成为英雄的指南吗?据说好像有『去魔王城前霸气地宣战』这一必不可少的修鍊项目。」
「这个嘛。最近找来的人们比起英雄更想成为富人吧?把我带回去就能捞到爵位,还有可能和我结婚不是吗。」
「说得跟别人的事一样呢。」
琪莉笑着耸肩。似乎不想就这话题继续谈论。我也没有把这事态归咎琪莉的意图,因此无言地将头转向了窗外。
据嘉珞所说,现在温兹似乎暗地里流传着魔王劫走了公主殿下的传闻。
虽然没有官方发表的事项,但据说获悉那传闻的人们大部分都认为是既定事实。对于刬除魔王平安带回公主的人,庶民便给予封土和爵位,伯爵以上的贵族便给予褒赏和公主的婚姻。「当然我并不是被物慾蒙蔽了眼睛才来救公主殿下的!」嘉珞没有忘了为自己辩解道。
对于公主的消失人们开始产生了疑问,结果温兹的王似乎编造说我绑架了公主。毕竟就算嘴巴歪了也说不出公主是自己跑去找魔王的。虽然冤枉,但毕竟有前科,所以我也无话可说。关于褒赏可能是之后附加的,也有可能是国王亲自发话。后者的话,就算提出那么大的褒赏,公主的能力有大到必须夺回公主吗,我想道。
也是,被叫作大陆最强的剑吗。
对外的面子工程也能充分利用的名气吧。
「啊啦。那些人,看上去想做些什么。」
这时,队伍中看似魔法师的老人突然站到了前面。说起老人的样貌,背是驼的,花白的鬍鬚长得很长,拖在了地上,看上去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以致于不得不依靠着应该是魔杖的长木杆。似乎不应该在这里喊抓住魔王,而是应该马上去医院。
老人一手握着魔杖,一手托着翻开的魔法书,开始咏唱起构筑式。因为很远所以听不太清。我獃獃地望着那可怜的魔法师,向旁边站着的琪莉悄悄问道。
「之前起就一直挺好奇的。最近的魔法师们为什么都那样大摇大摆地表现出自己是魔法师?一成不变的服装,硬是夸张地咏唱着构筑式,是有多缺乏魔力才会拿着魔杖……」
以前也时不时会有喊着抓住魔王来犯的勇士之流,基本上和那里面魔法师们的穿着也很相似。无论是戴着看上去缺乏实用性的尖帽子,还是添加上浪费魔力的轰隆隆哐啷啷的效果音。单就现在站在外面的魔法师而言也是如此。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準备那沉重的魔法书拿过来。如果是背不下构筑式以至于需要小抄的水準,那就应该放弃当魔法师。
面对我的疑问,琪莉一边梳理着滑落的头髮,一边开始解释。
「一种虚文浮礼吧。毕竟和过去不同,当今时代魔法师很是尊贵。而且比起莫鲁萨巴,温兹的魔法师尤其稀贵,所以单是会使用魔法就能获得权力。当然要使劲显摆了不是吗?」
「莫鲁萨巴的话是指艾雷巴多以北的地域吗?」
我对熟悉的单词反问道。这么说来10年前琪莉的父亲率领军队侵入我的城堡也是为了进攻莫鲁萨巴而佔领要塞呢。
「嗯。恐怕大陆的所有国家中莫鲁萨巴是拥有最多魔法师的。好像建立起了早早挑选出有魔力的孩子进行特别教育的制度。只要有才能即使是别的国家的人也能接受的样子。」
琪莉的说明结束的同时,魔法师的咒语也结束了。魔法师朝天叽咕叽咕地大声喊着——那也是虚文浮礼吧——城门便咔哧咔哧地开始冻结。我和琪莉同时「喔喔」地感叹。
「果然。是要通过急速冻结城门来使其碎裂吗。不过因为体积太大所以倒是挺费劲的。」
「看来是实力不错的魔法师?」
「构筑式本身并不繁琐。只是加入了很多条件句使式子变得很长是个缺点。一般为了减小误差会绘製魔法阵来施展,硬是夸张地暗诵,看来是过于喜欢装模作样的性格呢。」
「构筑式?是说魔法咒语吗?」
琪莉眼睛闪闪发光,显露出好奇心。
「魔法原理和算术类似。当作是变成语言的公式就行了。魔法现象就是为了导出答案的式子。越是高位魔法构筑式就越长越複杂,因此背诵不就很辛苦吗?所以要使用魔法阵之类的东西。差异也就在于是通过心算解开算术问题,还是通过背诵解开,抑或是直接写式子解开。而那人是通过背诵解开的。」
「就像背九九乘法表一样?」
「对,就像背九九乘法表。理解得很快呢。」
我一边感叹琪莉的优秀一边摸着琪莉的头。琪莉没有掩饰心满意足的表情对我笑着。
这么说来上一次这样跟别人解释关于魔法的事情不知道是多久以前了。明明我以前还挺热衷于教人的。然后就会有用熠熠生辉的眼睛「老师,老师!」地紧紧跟在我背后询问着关于魔法的各个方面的女孩子……啊。今天梦里也出现了呢,真是的。
一旦回想久了连多余的回忆也扯出来了呢。
「好。把他们赶出去吧。」
像是甩开浮现出的不愉快的回忆一般,我忽然挽起袖子以悲壮的口吻如此说道。总觉得似乎是在迁怒于不速之客。琪莉的表情也跟着变得悲壮,但这个暂且不论,两颊中一如既往地饱含着勃勃兴緻。
「怎么赶?」
「介入那人的构筑式来悄悄修改式子。」
「修改式子?怎么做?」
「比如说往那魔法师为了得出2的答案而建立的1+1的式子中偷偷写入-1。这样利用那式子解问题不就绝对得不出正解了?」
「哦……,这么一举例总觉得听起来挺简单的呢。」
「确实原理本身就是很简单的魔法。毕竟能耗很差。」
「能耗很差?」
「因为不得不消耗对方使用魔力的两倍以上。普通人使用这个魔法大概会一下子耗尽魔力而倒下吧。嗯,虽然前提是要有能够被耗尽的魔力。」
「性耗比那么差不就是无用之物了吗?」
「为什么?性耗比有点差又如何。反正只有我用。」
「……唔嗯?」
琪莉歪着脑袋仰视着我。
「啊,没说过吗?这魔法,是我创作的。」
4年前左右吧。我百无聊赖,十分寂寞,因此以独自下棋的心情试着创作的魔法。可以说是刻入了我的无聊与寂寞的魔法。我不可能细緻入微得为这种消遣用的魔法缩减能耗。这也并不是做出来就能「看这魔法!又大又美不是吗?!」地向人们炫耀的东西。
「咦……,唔呣。一般的魔法师们也会创作魔法来使用吗?也没听说过王廷魔法师爷爷亲自创作过魔法。」
如此问道的琪莉的声音十分真挚。我一边在脑海里建立起构筑式一边回答琪莉的问题。
「一般应该不会吧?嘛,真的厉害的魔法师的话一生也可能会创作出两三个魔法来发表就是了……,不过基本上都是魔法的东拼西凑。」
毕竟不要说亲自创作魔法,连通过背诵使用魔法都很吃力的魔法师大有人在。拿普通魔法师们和我比较,普通魔法师们不是很可怜吗。
总之对话在这里暂停了。事实上我记忆力也不算好,一边和别人对话一边建立构筑式挺费劲的。毕竟都这个年纪了。
嘛,不过这魔法还算简单,所以既不需要魔法阵,也不需要发声咏唱式子。仅仅只要在脑海中背诵构筑式就够了。如此建立起构筑式后再往那式台中重新配置魔力。为了正确建立式子不致计算出错而崩溃,这过程相当需要集中力。配置完魔力后再吟诵始动语。
「□□■□□□□□。」
所有魔法的基础都是卢恩语。往卢恩语中掺入魔力便成了魔法。
虽然拥有魔力的魔法师们听得懂我刚刚说的语言,但对于一般人而言听上去只像是噪音一般。
我咏唱完始动语后没过多久,慢慢地侵蚀着城门的冰突然以离奇的速度朝周边渗去。铺满城墙自是当然,连周边地面也开始结冰,也就是说甚至蔓延到了入侵者们的脚底。
载着主人的白马自己脚下一结冰,便兴奋得打着响鼻撒欢。
「喔喔……!」
琪莉眼睛闪闪发光,吐出了感叹词。
我不由自主地耸了耸肩。呼呼,怎样。我就是这么厉害。
白马上的男人一边摇摇欲坠,一边开始叱责魔法师。魔法师为了重新修正式子煞费苦心,不过只要我的魔法依然有效,魔法师的构筑式就会继续照着我的意图出错。
身材十分优秀的修女自己的大腿一开始结冰,就发出尖叫扑腾着挣扎。多亏了长长的衣袖,远远看去,彷彿白色的鸡在扑棱着翅膀活蹦乱跳。超过2米的巨躯男人已经逃跑很久了。看上去衰老得连能亲自爬山都令人惊讶的魔法师,不知之前那气势去了哪里,比马还快地逃去了山下。
我斜靠在窗边站着,宛若观赏歌剧的贵族一般,从容自如地注视着那光景。呼唔……这样便又一次将迷路的愚蠢的羔羊们引导向正路了。别再过来了,烦人的家伙们。
「前来救出公主的远征队。真浪漫真好呢。」
确认入侵者们从视野中完全消失后,我从窗边后退一步。站在旁边的琪莉也从窗户前转过身来。
「魔王也浪漫地和我快点结婚就好了。」
「还请别跟我这老头子要求浪漫。」
「说什么丧气话呢?没看到刚才那魔法师爷爷也喊着救出公主来到这山谷里吗?」
琪莉两手插腰像是教导般对我如此说道。我对那话嗤之以鼻地回答。
「那魔法师看上去几岁?」
「嗯?呃,这个嘛……六十或七十?」
「那我几岁?」
此时方才领悟了我的话的琪莉紧紧闭上了嘴。看着我的视线不知为何充满着郁闷。
「……重要的不是数字而是外表吧?」
「嗯,不对。数字更重要。」
我一下否定了琪莉的倔强。因为我的反应,琪莉立刻消沉了下去。看着耷拉着陷下去的琪莉的肩膀,不知为何挺可爱的。该说捉弄起来挺有趣的吗。
……嗯。刚才的想法感觉很像品行败坏的大叔呢。
在我再次做出坏心眼的行为前似乎还是离开这里为好,于是我转过身迈开步。然后此时才发现愣愣地站在走廊那头的阿丝特莉雅。
「……阿丝特莉雅?」
因为我的话,琪莉也转头确认阿丝特莉雅所在的方向。
阿丝特莉雅以特有的冷漠的脸望着我们,站在那里。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起站在那的。以百无聊赖般的面无表情无言地望着我们二人好一会的阿丝特莉雅,片刻后歪着脑袋开口道。
「真会嬉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