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想重新回想起从艾雷巴多到古斯的旅程。
或许是嘉珞给马夫加钱了的效果,马车以近乎奇蹟的速度飞驰过石子路。将本来要花一天半的距离在仅仅一天内跑完了,言尽于此。毕竟不是高级马车,所以乘坐感如何可想而知。
我察觉到了「用晕车也能杀死人呢」的事实。真正深切体会到了对死亡的恐惧。
克服了如此艰难的旅程抵达修道院时,太阳已经西斜很久了。
「魔王,现在好些了吗?」
古斯修道院的会客室。
在等待大修女来的期间,我将身体埋在沙发上努力恢複枯竭的体力。一进到会客室中,一位年轻的司祭便端来了生姜茶,特别是放下我那杯的时候一脸同情地附上「有助于缓解晕车」的话语。羞耻得想死。
落在地上的自尊心先不管,正如司祭所说生姜茶确实有效果。喝了几口,腹中便温暖起来,晕车逐渐缓和。我不断地小口啜着喝茶,坐在旁边的琪莉此时方才小心翼翼地问起我的安否并一脸担心地望着我。
「嗯,现在应该好些了。」
「哎呦,瞧你那弱不禁风的样子。」
回答我话的是坐在对面的嘉珞。嘉珞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跷着腿,坐得歪七扭八的。看向我的视线也是得意忘形得令人无比反感。
「烦死了。乘那马车还不晕车的你们俩才更奇怪吧。」
真不是开玩笑的。这和我的低质体力没有半毛钱关係。真的确确实实,是马车的问题。
……不过因为你们俩太精神了所以我相比之下才看上去奇怪吧!
「唔呣,我一次也没有晕过车。」
「我也是。」
「若无其事地说什么让人羡慕的话。真是讨厌的家伙们。」
「话说怎么缓解晕车?听说扎手有效果。」
那是积食的时候,孩子——虽然不知为何琪莉似乎没有吃饭积食的经历就是了。
面对琪莉的嘟囔,突然嘉珞来劲地猛地举起手。
「喔喔,正好我带了一柄短剑!要我来刺吗?」
「短剑什么的……你,是知道扎手的意义后说出这话的吗。」
「哈!当谁傻呢?跟刺脖子差不多吧?」
嘉珞以爽快得令人不寒而慄的表情如此说道。表情十分开朗,以致难以辨别刚才说的话是玩笑还是真心。当然我想要相信嘉珞没有傻到那种程……,喂,为什么你开始翻包了?!
「喔喔,找到了!」
「那种玩意,别找出来!」
嘉珞从包中掏出了一拃长的一柄剑,霍地从座位上起身。
「咋了,怕啥?痛就那么一会会……大概。」
附上暧昧的副词,完成了更加扰冗的句子。这家伙,真的很讨厌我呢。
「喂,琪莉。阻止一下那家伙。她来真的。」
我望向琪莉说道。
接着我立马察觉到了。从琪莉注视着短剑锋利剑刃的视线上来看,这家伙也不太对劲。琪莉望着剑的目光酷似陷入爱情的少女。喂,不要和无机物陷入爱情啊。
「咦,可是魔王。难得那刃磨得那么锋利,不是很可惜吗?看那个。那么锃亮,均匀……所以只要技术好不就好了?」
「好个鬼!」
我错了。这房间里没有我的同伴。
虽然为了不将魔力暴露给司祭和修女们,我特意使用了隐匿魔法,但为了保护我的手腕,或许不得不使用魔法了。在我短暂苦恼的期间,嘉珞绕过桌子朝我这边大步流星地靠近。那鲁莽的态度让我渐渐焦躁。甚至不知道现在该从何反驳。
我的晕车已经好了!扎手是积食时做的!
然后最重要的是,扎手和扎脖子,性质截然不同,蠢货!
「修道院里不能使用武器,妹妹。」
正当其时,意料之外的帮手登场。
从门口传来的声音,让我们三人同时将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知何时进来的,整齐地穿着长长的修女服的初老女性站在会客室的门口。即便面对房间里这荒唐的风景也是毫不动摇的面无表情。
沐浴着我们三人视线的修女,慢慢地与我们三人依次对视后,深深地弯下腰问候道。
「我是古斯修道院的大修女,诺芙。」
郑重得有些过分的那问候,让琪莉和我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起身。嘉珞也一脸讪讪地再次回到位置上把短剑放了回去。诺芙的问候让乱七八糟的状况一下子收敛起来。
多亏于此我的手得以安然无恙地保存下来,怎么说呢,那叫诺芙的人有让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的才能。即便有人插科打诨,也能贯以眼睛一眨不眨的面无表情让对方慌乱不安。
诺芙经过我们的座位在最里侧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每走一步便会飘动的那长长的衣袖令人印象深刻。穿着与阿丝特莉雅似是而非。裙摆更长了些,头上戴着面纱一般的东西。虽然袖子长得多余以致用起手来不方便这点倒是相同。
「是来听关于阿丝特莉雅妹妹的故事的吗?」
还没互通姓名就马上进入正题吗。嘛,我倒是挺欢迎。
「究竟,是想要听哪种故事呢?」
「什么都可以。珍爱的物品、业余爱好、在一起生活的感想,这些都可以。」
如果要说起和恶魔契约的话题就不得不说出她反覆转生的事,要是说到那种事或许会暴露我是魔王的事实。结果琪莉笼统地如此答道。
琪莉的话语让诺芙脸上第一次生出了表情。眼睛细细眯起,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虽然不知道这是否也能称为表情变化。
「那种故事的话比起我嘉珞妹妹应该更加了解。嘉珞妹妹和阿丝特莉雅妹妹不是好友吗?」
「是?啊,嘛。确实。咳咳,是。是好友没错……,她除了很认生以外并没有特别的地方……」
突然问题的矛头指向了自己,嘉珞十分慌张地磕磕巴巴地如此说道。似乎完全没想到诺芙知道自己和阿丝特莉雅有交情的事。甚至连名字也认得。所谓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脸却对所有事情都了若指掌就是这种吗。
总觉得她或许已经知道了伊芙和恶魔契约的事。
所谓大修女似乎并非虚有其表。
虽然和我坐得挺远,但依然可以感到那强得令人发麻的神力。
——也就是说,那边也有可能已经感知到我的魔力了吗。
虽说用了隐匿魔法,但不可能将我的魔力全部掩盖。毕竟用魔法隐藏魔力这想法本身就很矛盾。即便普通修女和普通司祭不知道,也很难完美地骗过已经是大修女的人,一定。
「阿丝特莉雅妹妹性格不喜社交。嘉珞妹妹不知道的话我们不可能知道。」
「比如从那孩子身上感觉到不祥的气息,没有过这种事吗?」
我委婉地如此问道。面向琪莉的诺芙将视线移向了我。目光一对上,诺芙的眼睛便眯得更细了。
「是说像从弟弟身上感觉到的东西,吗?」
果然察觉到我的魔力了吗。
我正犹豫着这种时候该怎么回答,诺芙再次向我问道。
「既然说到了那就问问吧,弟弟。弟弟是什么?」
……奇怪的问题。
诺芙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感觉不到对我的警戒或是厌恶。硬要说的话是好奇心吗。当然这个暂且不论,我觉得她向我抛来的问题相当有攻击性就是了。
这个嘛。
没考虑过。
我是什么?
在我向自己抛出问题而暂时没有回答的期间,琪莉代替我向诺芙答道。
「对人不能问『什么』而是该问『谁』不是吗,修女大人?」
虽然她脸上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礼貌的微笑,但声音总觉得似乎有些生气。
「是。如果是人的话。」
「是人。」
「我不认为人身上可以瀰漫着那种程度的魔力。」
诺芙的视线再次朝向我。皱起眉头望着我的那视线像是要看穿我的本质一般。
「那种程度的魔力的话,比起人类不如说更接近于恶魔——……」
在诺芙的话语结束前,哐啷的声音打断了诺芙的话。
琪莉握起立在旁边的雷吉纳丝・艾奎拉。仅仅只是,轻轻握了下而已。并且不是剑柄而是剑函。剑与剑函相碰,传来轻轻的金属声。
虽说仅仅如此,但光是这样便已充满了威胁。瞬息间房间里的空气冷却下来。
让所有人都变得敏感后,琪莉露出开朗的微笑再次向诺芙低沉地答道。
「是人。」
断然得没有一丝踌躇。
诺芙沉默了片刻。没有收回朝向琪莉的视线。两个女人之间持续着微妙的心理战。气氛紧张得使人无法贸然插手,因此我与嘉珞只得噤若寒蝉。虽然这险恶氛围的原因似乎是我,但要是平白无故地搀和进去似乎得不偿失。
终结了漫长而冷漠的对峙状态的是诺芙。
虽说是终结,但既没有向我道歉,也没有将话题收尾。仅仅是像没说过关于我的话题一般,自然而然地再次讲起了关于阿丝特莉雅的话题转换了气氛。
「……比起修道院的人们,阿丝特莉雅妹妹的家人们对妹妹她应该更加了解吧?」
「她有……,家人?」
稍微吓了一跳。出乎意料的回答。这么说来伊芙是「转生」成阿丝特莉雅的。至少阿丝特莉雅的家人在同一时间带确实存在。为什么之前没能想到呢。
「阿丝特莉雅妹妹在很小的时候就入籍做了修女,因此其实我对阿丝特莉雅妹妹的家庭关係了解得并不详细。只是几天前听说妹妹她去见了一趟家人。也经常往同一个地方寄去信件或是包裹。」
几天前么。
明明是家人却几天前才开始来往,怎么说也很反常。
关键对那家伙来说即便有着家人,那也不是「伊芙」的家人,而是「阿丝特莉雅」的家人。因此伊芙不太可能从那家人们身上感觉到亲情。毕竟那家伙甚至将转生的自己本身指称为「阿丝特莉雅」并以此来区分现在的自己。
「我替妹妹她寄过信,那时的住址是莫鲁萨巴的名为提古拉的城市。收信人的姓大概是拉丝,什么的……,跟这个相似的名字。因为没有太过留意所以记不太清了呢。」
「莫鲁萨巴吗?温兹的修女为何家人在莫鲁萨巴?」
回问的是琪莉。虽然我觉得是挺敏锐的指摘,但诺芙反倒因琪莉的问题而叹了口气。
「因为神是万国共通的。不会特意追究出身阶层来接纳人。」
无论修女还是司祭,他们入籍宗教的同时就改了姓。意思是大家都是神的子女,总之因此阿丝特莉雅的姓事到如今无从知晓。换句话说,甚至无法确信在莫鲁萨巴的那「家人」是否真的是阿丝特莉雅的「家人」。
琪莉像是想要询问我的意见般,将视线转向我。
事实上没有什么好烦恼的。
无论是不是真的家人,阿丝特莉雅毫无疑问与他们维繫着关係。这么一来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就决定了。我们必须前往莫鲁萨巴去寻找伊芙的蹤迹……虽然不情不愿。
我以似要震动大地的喟然长叹表达我複杂的感受后开口道。
「有人知道提古拉离这多远吗?」
我低低地举手问道,诺芙望向我答道。
「明早出发的话最晚次日下午就能到了。如果需要,我可以準备马车。」
「需要。如果要準备,最好是不会横冲直撞的马车。」
毕竟我可不想经历第二次那惨绝人寰的晕车。
诺芙像是知道了一般轻轻点头后从座位上起身。态度没有一丝不舍,彷彿是在说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似乎压根就没想和我们进行过深的私交。
嗯,虽然理解她讨厌我,但这乌合之卒中还有一位公主。她错过和王族扯上关係的千载一遇的机会了呢。嘛,虽然是离家出走的公主。
「天已经黑了,我去叫人準备三位住的房间。马车拂晓时会叫来修道院。除此之外要是还有别的需要,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
同一开始打开房门进来时一模一样,诺芙面无表情地以没有抑扬的语调仅仅只是依次告知了传达事项后挪动起脚步。我的视线追随着诺芙飘扬的面纱边角,在诺芙正要离开房间时叫住了她。
「那个。我有件事想问。」
把门打开了一拃,诺芙转身看向我。
「阿丝特莉雅……,曾是个善良的孩子吗?」
刚说完就后悔了。什么啊,这。又不是把孩子送去学校后来旁听的家长。
诺芙面对我的话语歪起脑袋。视线刺在我的脸上,似在盘问着「看上去最异常的你为什么好奇那种事」。
「是位有才能的妹妹。」
模稜两可的暧昧回答传来。似乎是并不善良的委婉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