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的生日是容易忘却的季节。
暮秋,收穫和祭典都已结束,忙着应对即将到来的冬天时,不知不觉间,伊芙的生日悄然来临。
几年前,伊芙的父母离开了,我自然成了伊芙的老师兼监护人,每当暮秋,对我而言都是突然袭击。毕竟无论是谁,一旦活了100年,就常常会忽略季节或日子是何时过去的。
这样的我,每年都想着必须準备伊芙的生日,却每年都忘记,迟迟才匆匆安抚伊芙。我去年也决心一定要好好準备伊芙的下个生日给她来个惊喜,结果今年重蹈覆辙。我又忘了伊芙的生日。
直到刚才伊芙亲口说出「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吗?」。
「真是靠不住呢。又忘了对吧,老师?」
「无可辩驳……」
伊芙鼓起脸蛋撅起嘴唇,坐在桌子前面。
然后我跪坐在她面前。垂下视线。在比我小80岁的小女孩面前。
伊芙长长叹气。
「生日下雨本就够烦了,作为我唯一的监护人兼老师的人还不知道是我的生日,连一块蛋糕都没準备,光会睡懒觉。」
「那,那个,伊芙。那个啊,人一旦活了100年……」
「嗯,辩解吧。老师」
伊芙豁然笑了。
别一开始就定性为辩解啊!虽然确实是辩解!
无话可说的我为了安抚伊芙的心情,一边强颜欢笑一边真心诅咒上天。
为什么要在伊芙的生日下雨!
伊芙来到我家是在5分钟前,被雨打湿簌簌滴水的头髮低低垂下。一眼看去,她露出不快的脸色,细细眯起褐色的眼瞳。
我正要说「又不是小孩,好歹备个雨伞——」的剎那,伊芙快一步打断了我的话。而且微微弯起眯着的眼睛笑了。
「那个,老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吗?」
「……啊。」
于是到了现在。
担任老师年过100的我,跪坐在二十岁的弟子伊芙面前的现在。
偷偷说一句,对百岁老人来说,板着脸生气的二十岁女子挺恐怖的。尤其当我做错的时候。
伊芙似乎很是不满,脚晃来晃去。好可怕。真的可怕。玛丽琳的丈夫是怎么每天承受这种愤怒活下来的。
我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伊芙褐色的眼睛瞟了我一眼,随即深深叹气。接着嘟囔道。
「真糟糕。雨下成这样就没法说去哪玩了。」
「嗯,那不行。绝对做不到。这种下雨天出去我会死的,伊芙。」
「老师,其实你并不觉得愧疚吧?稍微想想和弟子交谈着在雨中散步这种浪漫的场面。」
「为了瞬间的浪漫不惜死亡,我可没有那么年轻。」
「这种程度又死不了吧?总之老师是装……」
即便如此说着,伊芙却并非期待的表情。不如说是腻烦的表情。嘛,毕竟伊芙知道我的低劣体力和对人忌避症,应该预想到了。这种下雨天出门逛村子,无论体力上还是精神上对我来说都是强人所难。伊芙满脸腻烦,摇了摇头,将身体靠在椅子背上。褐色头髮从椅子背后轻轻滑落。
OK,好。不是生气的神色。有着数年照顾伊芙经验的我看得出来。
我悄悄松腿起身,坐到伊芙对面的椅子上。不出所料,伊芙一言不发。看到没,这就是监护人的经验!
……话说怎么会成这样的。要说我的养育方式出了什么问题。问题在于太过娇惯纵容她了吗。虽说刺猬尚疼崽,可我还是太温和了吗。我或许应该稍微严格地养育她,切实地教导她礼仪法则和对长辈的尊重心。对,像刺猬那样惯着孩子,孩子长大就会成为刺猬。我以后对待伊芙要严格而威严——
「嘛,没关係。反正今天我来是有事拜託。」
伊芙似乎毫不关心我的自我省察,就那样背向我坐着兀然抛出了一句话。
「帮我剪个头。剪短些。」
「……诶?剪头?」
剪头,剪伊芙的头髮?
我眨着眼睛坐着,伊芙歪着脑袋,表情似乎在问我有什么问题。
这,帮伊芙剪头不算什么难事。可现在伊芙的头髮是直至背下的长髮。留到那么长之前,一直珍惜头髮担心头髮受损的伊芙,突然要我剪头什么的。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请求。况且玛丽琳比我更会理髮。玛丽琳不可能拒绝伊芙的请求。明明如此,为什么拜託我?
「帮我剪,还是不帮?」
「不,帮是会帮。可你这吹的什么风突然要剪头。」
我无奈地回答,伊芙紧闭着嘴。接着眉间使劲皱起。别问没用的事快剪头,这般无言的压力。
她是怎么长成这种孩子的呢。明明我真的很努力将她养成正直的孩子。我心中哀叹着,离位起身。再追问下去只会变成「对女儿的私生活问长问短的讨厌的爸爸」。还是默默答应她的请求为好。
「怎么。难道不帮我剪吗?」
「总不能在这剪吧。你也起来。」
哪怕再没办法,在厨房兼餐厅里剪头髮这种没常识的行为我是不会干的。关键帮伊芙剪头时,她有块自小就喜欢的地方。
「去露台吧,伊芙。」
我牵起伊芙的手,说出许久未去的地方的名称。伊芙直直望着我牵着的手,今天首次开心地笑了,用力点头。
「嗯,老师!」
……果然,我似乎没有资格责备刺猬。
* * *
坐在露台上,丝丝骤雨映入眼帘。
我展开手指,逐节凝起魔力,形成极细的刀锋。同时对伊芙头髮使用浮游魔法,使断落的头髮不会沾到地板或伊芙的衣服。
伊芙深深埋腰于椅子上,将头髮完全託付给我。我轻轻抚过伊芙的发梢,断开的头髮悠悠浮在空中。
好。魔法没问题。现在问题只有我的审美和手艺。
「要多长?」
「……勉强看得见颈线吧?」
「什么啊,你这模糊的要求。」
我嘀咕着,暂且轻轻握住伊芙肩线上的头髮。
沙的一声,伊芙的头髮落了下来。头髮的断裂声和窗外传来的雨水溅落声奇妙地交织着唤起乡愁。
伊芙儿时的夏天,常常热得缠着我剪头。一到梅雨季,我便一边观赏雨景一边修整伊芙的头髮。有次伊芙发现雨中散步的蜗牛,突然起身,害得我将她的头髮完全整成了鸟窝。那早已是10年前的故事了。
那小家伙现在竟然二十岁了。真是恶劣的玩笑。明明怎么看都还是小孩子。
「所以,说真的为什么要剪头?男朋友说喜欢短的?」
沙。我算着伊芙的髮长,用手指轻轻捋过伊芙的头髮。
约一个月前,伊芙从村里带来了一位年轻小伙,宣称是男朋友。真的,那时我想先在那小子脸上试验新开发的构筑式再和他谈谈——
「男朋友?谁的?」
「……你都不知道,叫我怎么办。」
「咦……啊,那孩子?分了。对,确实有那么个孩子。」
「分,分了?」
伊芙眨了会眼睛,似乎这才想起,随而合上手掌。
「有那么个孩子」什么的。看来真的完全忘了。还有什么?分了?明明一个月前刚带回来说要交往?
「原,原来现在孩子们恋爱这么快的吗?」
「又不是喜欢他才和他交往的。嘛,纯属偶然?」
「哪有孩子会帮我领走你这种无赖啊,还分了!还有,既然压根就不喜欢,为什么要交往?!」
「为什么要交往,那当然是……」
说到这,伊芙有些支支吾吾。一直横暴的这无赖竟然会含糊其辞,真是稀罕。
我甚至忘了剪头,獃獃地望着伊芙,伊芙直直注视着我的眼睛,小声答道。脸蛋莫名通红。我不由得眨起眼睛。那确实是10年前的小家伙做不出来的表情。
那分明,是陷入爱情的少女的表情。
「想,想知道……会不会嫉妒。」
「……伊芙,你。」
沉默暂时降临。难以轻鬆呼吸。
伊芙通红的脸庞和颤抖的声音确实是二十岁姑娘的那种东西。準是陷入了爱情,无论如何都想要引起对方注意的,希望对方嫉妒的心思,因此才交往的。儘管我不禁同情起那个男人,不过对伊芙而言,这是倾尽全力去爱才会选择的行动。光看錶情就能知道。伊芙是认真的。她用陷入爱情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平时绝对见不到的怯懦表情,甚至悄悄垂下眼睛。仅仅看着她,焦急的感情便传给了我。
那感情的对象想必——
「……是这村里的年轻小伙吧?」
「咦,嗯?」
「就是说,你迷恋的对象。」
我不久前创作了一个构筑式。虽然有魔力浪费严重这一缺点,不过效果可以保障。一点点剥离对方的皮肤,将人整个毁灭的,受到血腥恐怖小说启发的构筑式。我脑海中再次暗诵那构筑式,豁然笑了。
竟敢让某人的弟子露出这种表情。究竟是哪个狗崽子。
「所以是谁。那该死的小伙。」
过了一会,泫然望着我的伊芙的眼睛开始冷却。啊,啊咧?
「……如果将这算作嫉妒我就太悲惨了。」
「突然说什么呢?话说想要偷走别人弟子的那小偷的名字……」
「算了,剪头吧。不要装得那么强势,一点都不相称。」
伊芙再次忽然将头转向旁边。假装强势这词深深刺入了我的心脏。虽然我平时确实有点被动懒散,可是假装强势什么的。刚刚我的愤怒可是真心的。
也是,伊芙爱着的男人被一点点剥离皮肤,伊芙会更加悲伤。我藏起不满的内心,修整起伊芙的头髮。这么说来,这次剪头也是因为伊芙喜欢的那家伙的喜好吗。儘管我心中想要好好整得他一顿,不过忍着吧。毕竟我是长辈,关键我希望伊芙幸福。兴许那真的是个不错的家伙。
我如此说服自己,继续修理着伊芙的头髮。不过果然可恨,就让他稍微费点心吧。嗯。这就是我小心眼的复仇。
话说回来伊芙这家伙,头髮留了挺久呢。我现在才发现,她刘海都快遮住眼睛了。如此想着,我将手移向伊芙的额头。
「啊,刘海不要碰。老师碰了我会成光额头的。」
「好,不过刘海清爽些更可爱哦。看起来乖巧。」
「我已经不是那种年龄了吧?老师以为我几岁?」
伊芙嘟囔道。我不由得眨起眼睛。
对,说来也是。伊芙已经二十岁了。这年龄露出额头走来走去感到害羞并不奇怪。这年龄将刘海挪到旁边戴上发卡都会被嘲笑。不过我许久没有帮她剪过头,因而又忘了这一事实。
瞬间,我和坐在这位置上的伊芙对视,不由得解除手中的魔法抚摸起伊芙的头。伊芙的脸涨得通红。
这么快就二十岁了。这冒冒失失的野丫头。
「我现在也是大人了,老师。可以别再当我是小孩了吗?」
伊芙红着脸挺胸夸耀。
对。这话没错。现在,準确地说过了今天伊芙就彻底是成人了。再也不是需要照顾的小孩了。
只是。
「问题你这邋遢样我实在感觉不出来。」
说着,我帮伊芙繫紧了胸口的束绳。什么时候鬆开的呢,再稍微鬆开一点就险些清楚地看见胸部了。伊芙似乎不知道自己的束绳鬆开,瞪圆了眼睛。我小声叹气。
刚觉得她有些了不起,可看到这种马虎之处,终究感觉不像大人。是啊,二十岁确实年幼得没法完全称作大人。
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放得下心无需在意——
「你这变态老师!」
「咕!」
啪!狠厉的冲击从小腿传来。我不由得悲鸣着原地瘫坐下来。伊芙哆嗦着身体高喊道。
「所以,我不是说了这种行为适可而止吗?!」
「你才是能不能改改这一暴躁就先出脚的脾气……」
一旦发脾气立刻付诸暴力,真不知道是几岁的小家伙。伊芙这次似乎无言以对,仅仅撅起嘴唇。总之随着她长大,力气涨了,她却依然全力踹人,害得我这边撑不住了。
我悄悄瞅了一眼,伊芙尴尬地将头转向旁边避开视线。儘管像平时一样打了我,看来她确实过意不去。出于自尊心不想道歉。总之是个挺费事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