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蓦然从睡眠中醒来。
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刻。我稍微翻身。幸好琪莉没醒。
双手垫在枕头底下,身体圆圆缩起,琪莉依然沉浸在睡眠之中。我为了入睡再次闭眼,却浮现出种种杂念,没法轻易入睡。结果我安静地起床离开了房间。
城市十分嘈杂。走在走廊上,旅馆外流入的声响在脚底沙沙铺开。谩骂、媚语、悲鸣、鬨笑、歌声,诸如此类杂然交织着传来。
城市的夜晚比白昼更热情而充满活力。我浮想起站在倒塌的废墟周围看热闹的人们那没精打採的表情。
我来到1楼,一位男人被酒彻底渍透了,像垃圾一样瘫在入口。响亮的鼾声传了过来。店主人似乎撂下人回房了,柜檯内没有任何人。
1楼熄了灯,我坐在没有靠背的长椅上。椅子的坐垫不怎么好。靠在墙上的背部不断传来寒气。莫鲁萨巴是比温兹更冷的国家。
「你认识和伊芙契约的恶魔?」
我面向虚空问道。明明声音十分微小,空蕩蕩的空间中却迴响着颇大的音量。
不多久,黑色粉末一般的东西涌向了空着的邻座,随即变为了人的形态。我想起伊芙,阿丝特莉雅,逃出我甚至不愿记起的那礼拜堂时,她同样是化作黑色的烟气从眼前消失。
希娜仰着脑袋,靠在背后的墙上,对我笑了。
「自然是认识。毕竟是我仲介的。」
果然,哎。这女人才是万恶之源。
「强吗?」
「怎么?怕输?」
「和布伦相比哪个强?」
「要和那小毛孩比较吗?」
将布伦称作「小毛孩」,希娜嘻嘻一笑。笑声传来,宛若针刺。
「跟你比?」
我将视线固定在对面墙上挂着的廉价烛台上,问道。回答没有立刻传来,我由此得到了回答。
那恶魔显然比希娜强。
「希娜,要不要和我战斗?」
「是想吞噬我吗?啊啦,真可怕。」
希娜的笑声在黑暗中散开,仿若锋利的玻璃碎片。
「我总不能请人类当对手和我对练吧。」
我没心情配合希娜的玩笑,因而冷静地断然答道。
事实上我没有什么战斗的才能。毕竟魔力强得让我没有苦恼什么「战斗方法」的必要。
体力战?连考虑的价值都没有。如果没有了这泛滥的魔力,恐怕我早就因为健康上的理由夭折了。
在和布伦的战斗中,我将魔力消耗殆尽,挥霍一空,由此取得了胜利。幸好我的魔力总量多于布伦因而胜出,然而不可能每次都那样战斗。
虽说和恶魔的战斗不过是魔力总量的对决,可一定有能赢的战略。
「作为余兴或许挺不错。如果失手被吞噬了可别怨我哦,亲爱的。」
希娜含着允诺的意思说道。
「天亮我会等在北门外的。要是在城内战斗将城市整个掀飞不就麻烦了?」
说完,希娜化作和出现时相同的黑色烟气消失了。甚至让我有种和幽灵对话的寒噤。
空蕩蕩的旅馆1楼,黑暗中,嘀嘀嗒嗒的钟摆声和天花板传来的嘎吱嘎吱的床的噪音绞缠着,像灰尘一样逐渐沉澱。
我将头靠在墙上,闭上眼,倾听着那些声响。
不知为何,我错以为我的身体裂成了触手难及的分子,彻底消失到了某处,。
出了北门再走一会,茕茕孑立的一株霜白古木就像路标一样,广阔的原野映入眼帘。
没有一片叶子,甚至产生不了阴翳的树底坐着希娜,彷彿正享受着日光浴。恶魔和日光浴。总觉得是不太相称的组合。
「今天怎么是一个人?」
发现我的希娜起身向我问道。大概是在问我每天早上和琪莉一起散步的事。
到昨天为止散步的目的就已经结束了,这番话没有必要特意告诉希娜,因此我隔开些许距离,站住问道。
「那你又为啥是那种打扮。」
「对我的服装有什么不满吗?」
希娜侧着脑袋,用手捋了捋不同以往的东部风连衣裙。侧面长长开衩的裙子部分随风飘蕩,妖冶地露出白皙的大腿。
「那种衣服能战斗吗?活动起来貌似挺不方便。」
「知道人类最烦的部分是什么吗,亲爱的?」
一眨。沙尘被风吹入了眼睛。我思考着希娜抛出的问题的答案,慢慢闭上了眼。接着再次睁眼的瞬间——
刚刚分明站在十步开外的希娜不知何时靠近到我的鼻前。
字面意义上的鼻前。她飘浮在虚空中,将自己的鼻尖贴在我的鼻尖上,扯开嘴笑了。
「就是担心别人。」
紧接着是「轰隆——」这般刺穿鼓膜的轰炸声。
「嚯噢!」
既非悲鸣亦非叹息的声音从我的喉咙中漏了出来。虚空中生出了数块岩石,没有半刻停顿,直接砸在了地上。而且其中一块精準地落在了我的头上。
该说是生存本能吗。我没有防御,而是使用破坏魔法索性爆破了头上的岩石。拳头大的岩石碎片像冰雹一样从头上洒下。
希娜依然浮在虚空中。那背手姿势看上去颇为游刃有余。裙襬飘飞露出肌肤,她却毫不在意。她在意的只有脚下被坠落的岩石吓得冷汗直流的黑髮男人。
「先说好,刚刚连我魔力的百分之一都没用。」
要是平凡的人类使用刚才的魔法,大概得消耗自身魔力的一半左右。我尝试思考如果是我会消耗多少百分比,却最终作罢。
「言之不预的攻击,挺没礼貌的不是吗?」
「啊啦,亲爱的。是要在恶魔身上寻求礼貌吗?」
「□□□■■■□□!」
我将手贴在像石碑一样嵌在我旁边的岩石上,扯着嗓子喊出始动语。接着,嘎叭一声,块头比我还大的岩石中隆出了手指一样的东西,就那样伸向希娜。好似石拳窜出地面使劲伸展。
魔法的始动颇快,反应速度亦不差。
这种程度的话,我有自信给希娜那从容得令我厌烦的表情製造些许伤痕。
嘛,虽然终究是我的错觉。
「以我为对手还有空咏唱始动语?真伤自尊心。」
希娜嘟囔道,语调分毫未变,她伸出一只手挡下了飞向自身的石块。
不,準确地说是魔法。希娜的手和石块之间,卢恩语写成的魔法阵在虚空中浮现而又消逝。数秒后,我製造的石块就像因乾旱而崩裂的水田一样产生裂纹,变为鬆散乾燥的沙土洒落而下。
「亲爱的,有生以来从未全心全意战斗过吗?」
我製造的冰块向希娜袭去。
「因为强,因为赢得太轻鬆,就不由得让着对方了不是吗?就像富人施捨乞丐这种恶劣的积善。」
希娜周围冒出的乌鸦们捨身扑向冰块与之共灭,随而消失成了黑色的烟气。
我没有回答希娜的话。没法回答。没法用是或否爽快地下定结论。其实,虽然不想承认,她的话或许是对的。
我一直认为我是不该存在于这世界上的反则或误谬之类的事物。因此不该让天平斜向一侧,尽量作为无害的存在活下去,这般说服自己。
因此以人类为对手时,常常会先衡量对方的能力并装出比其略微强大的自己。将那种程度确定为并非有害的界线。
因为强。
因为一直都赢得了。
因为杀得了人类。
因为我留下些许的伤痕,总好过结束他们100年都不到的生命。
「再放开点。那样才有战斗的乐趣。这样磨蹭下去再怎么战斗都没法进步,亲爱的。」
进步。
对于没有瓶颈的我而言不存在的概念。
我仰望着天空中冒出的又大又黑的魔法阵。
数条重叠的卢恩语複杂地绞缠着。彷彿乌云笼罩,瞬息间昏暗了视野。轰隆隆,这般天地震动的噪音铺开,如同预告。
好,预定要出来什么。我事先準备好防御魔法的构筑式,将视线固定在头顶的魔法阵上。
片刻后,那魔法阵中冒出的是。
「……手?」
不是刚才我用石头製成的胳膊,而是真正的人手。而且大得超乎寻常。
塞口无言的我将视线转向希娜。希娜的左臂在肘部光滑地截断。显现在头顶的巨大手指噁心地动着,彷彿摁压般朝我头上掩袭而来。
「噗叽♡」
希娜发出奇怪的声音。酷似马车车轮碾死青蛙时发出的声响。
然后希娜的手将我展开的防御壁压得支离破碎的瞬间,我察觉到我和那青蛙处在半斤八两的状况。
嗯,该将防御魔法的强度再提3成吗。不,5成?希娜使用刚才的魔法消耗了多少魔力。如果用人来算大概有20人份?
真是没趣。所谓魔法。
我像虫子一样被希娜的手掌凄惨地压住。
噗叽。
「这是从灭亡的危机中拯救世界回来了吗,魔王?」
太阳停在中天的某日白昼。
在旅馆前和嘉珞进行剑术对练的琪莉看到我的惨样,以恍惚的声音如此问道。嘉珞露出不知是恻隐还是无语的表情,上下打量着我,咂着舌头。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被希娜摁压、贯穿、踢踹、碾转,遭受了种种凌辱,这般悲催的故事我实在没法亲口坦白。
尴尬的心情让我想要挠头,却随即注意到胳膊没有按照我的意思活动。啊,对了。右臂废了。
和希娜的对练……嘛,就是那么回事。
并非得到期待的某物的心情。只是觉得被单方面揍了而已。希娜却非常愉悦地耍弄着我,还主动提议明天早上再次对练。我勉强算是答应了。
和这样的我相反,琪莉和嘉珞的对练似乎进行得相当顺利。毕竟大汗淋漓的嘉珞露出了极其激昂的表情。
「要不,请医生来?」
琪莉悄悄靠近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默默摇头。说到底文卡洛有没有正常的医生就很令人怀疑。
「反正我很快就会痊癒的,没关係。」
毕竟我体内的魔力至今依然喊着「要活下来!」并努力为我工作着。总之生存本能还算强烈,这样的人生真是幸运。
「还说要和那叫希娜什么的恶魔进行战斗训练,看来不是战斗而是锻炼扛揍的训练?」
嘉珞满脸不屑,讥讽道。虽然想要否定,但从结果而言似乎不算太错,因此我欲言又止。
「魔王,早饭还没吃吧?总得吃点什么……」
「没事,不用。我上楼休息会。」
食慾、意欲、性慾,一切欲求统统没有剩下,因而我以疲劳的声音如此说道,随即进入了旅馆。想要快点洗澡再躺床上休息。明明我压根就不是好动的性格,却主动蹦跶得满身疮痍,感觉身体、心灵、自尊都变得残破不堪。
然而儘管我拒绝了用餐,琪莉却结束了和嘉珞的对练,紧紧跟在了我的身后。她并没有搭话,直到我用钥匙打开房门,她依然像影子一样跟着我进入了客房。
是有什么话想说吗,可是跟着我进入房间的她始终沉默不语。仅仅在我走进房间脱掉外衣时立刻在一旁接过了我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