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残留着曛暗的拂晓之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耀着房间。
处在十六岁末的少女彷彿不得不给父母展示糟糕成绩单的孩子,不敢进入房间,站在门口磨磨蹭蹭的。
如果是糟糕的成绩单反而更好。如果对方是父母反而更好。然而如今对少女而言,既没有写着任课教师「望努力」的建议的成绩单,亦没有因此而一边咂舌一边指责她玩得太过的父母。
说到底她出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给父母看成绩单这种理所当然的日常情节。房间里只有随处铺散的白纸,以致看不出青紫的地毯。
纸上记录着密密麻麻的奇怪文字。
少女读不懂那文字。如同小孩涂鸦的那文字,少女记得在哥哥读的书中看到过。
哥哥告诉她那语言是「卢恩语」,还给她念过一些句节,然而少女只记得从哥哥口中传出的酷似指甲刮铁板的声音很可怕,让自己嚎啕大哭。
将那文字这样那样组合似乎就可以使用所谓的魔法。
哥哥是魔法师,傻憨憨的魔王是魔法师,长着马卡龙色头髮的公爵同样是魔法师。虽然人们将魔法称作「奇蹟之力」,然而对少女而言,其带来的只有「诅咒」。
散落着纸张的房间中央坐着的白髮修女貌似其实是魔法师。好像曾是魔法师。而且是在别的生涯中。
详情还不知道。少女一度坚信那修女是自身的亲骨肉,然而连那都是假的。
自己知道得太少了。详细的真相总是被阻断。哥哥认为这是爱情,什么都不告诉她。真的什么都。
虽然以前从未认为无知是罪,可既然因为无知而失去了许多事物,那么其只能是罪。
因此少女认为自己是罪人。
「怎么站在那不进来?」
趴在地上,在白纸上不断写着什么的修女坐直了背,对着虚空说道。修女没有转头看向少女,恐怕是通过声息认出来的。
修女长长的捲髮像头纱一样拖到地上。修女的头髮彷彿雪白的笔尖蘸上了墨,越靠近末梢越显得黑。
如今想来,她是和自己或者哥哥的相貌没有半点相像的女子。为何自己从未怀疑过那女子。
修女展露的是背影,因而看不到表情。是啊,即使看得到表情,面对她没精打採的脸,依然难以揣摩出感情。
「我是来……道歉的。」
「道歉?」
「因为我搞砸了事情。」
就在一天前,阿丝特莉雅亲切地搂住少女的肩膀说道。
老师早就彻底忘了你和你哥哥。难过吗?肯定难过啊。别人暂且不论,阿丝特莉雅理解得了那种心情。所以得告诉老师,罗罗娜・拉丝图罗。去杀掉老师身边一位卖弄风骚的丫头。那样阿丝特莉雅就相信你。应该做得到吧?
少女回答做得到。
只是杀掉素不相识的一个人,少女认为做得到。
不要想太多。握剑深深刺入。这样就可以得到姐姐和公爵殿下的信任。就可以成为斯佩罗老师引以为傲的弟子。
儘管少女数十数百次下定决心,确然而自信。
然而失败了。
杀人没有想像的那么简单。
「下次……下,下次我可以做得更好!下次一定……!」
「下次?」
少女慌忙辩嘴的话语被阿丝特莉雅突然打断。
转身看去的阿丝特莉雅的视线堵住了少女的嘴。哪怕因杀人而遭到责难,都没有因杀不了人而遭受责难的如今可怕。
阿丝特莉雅用感情贫瘠的表情和没有抑扬的声音接着说道。
「没有下次,罗罗娜・拉丝图罗。没有下次这种东西。时间一旦过去就没了。不论怎样的魔法,怎样的奇蹟,都没法将后悔的人带回其曾经踏过的路上。」
阿丝特莉雅站起身来。衣摆摩擦窸窣作响,却唯独没有脚步声。
阿丝特莉雅赤脚跨过纸张,站到少女面前。明明两人的个子相差无几,少女却莫名感到阿丝特莉雅正久久俯视着自己。
「不用道歉。反正没有期待过你。阿丝特莉雅谁都不期待。所以不会失望。」
少女不由得微微颤抖着身体。青色眼瞳的表面蒙着水气。
阿丝特莉雅就这样路过少女离开房间。少女不敢转身看去,只是像钉子一样站在门口。房间里剩下的只有依随早晨进入的阳光,以及被阳光画下斑驳纹样的白纸。
就这样,时间过去了多久。
不知何时来到旁边的巨躯男人的手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彷彿是在安慰。
「喂,喂。不需要太在意。那家伙对谁不都是那么没礼貌吗?。
男人用手捋着没有好好修整的鬍鬚,爆发出「唔呼呼」这般彆扭的笑声。虽然男人正努力消除笑容中的鄙劣。不过那特有的乐呵呵的氛围果然没法彻底根除。
「……老师。」
「一开始就做得好那还是人吗?不用在意。你的实力增长得多快,为师是最清楚的!嗯!你的同龄人中恐怕你的实力是最强的!」
男人本来不是这种随口称讚的性格。
不过最近他太过照顾疼爱少女,以致常常被周围的人们打趣。因为太娇小太可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甚至连训斥都不敢。
真的只有这种理由吗?少女始终对此怀有疑问。
仔细想来。
相比阿丝特莉雅,这男人或许更像人类。
「姐姐说她不相信我。说她根本不期待我。老师也一样吗?」
「要真那样我为什么要教你剑?」
「斯佩罗老师相信我吗?」
「当然啊,你这家伙!赌上我5年前抽到的『运数大通』占卦,我保证,我完全相信你!」
嗯,那就好。既然这男人相信自己。
少女努力露出微笑。兴许是因少女的微笑而鬆了口气,斯佩罗的脸上亦豁然转晴,那粗糙的大手彷彿乱搓般抚摸着少女的头。
那粗糙的手法让少女。
「真的做得不错。就这样继续加油吧。」
浮想起不久前露出满意的微笑抚摸着自己头的男人。
那天。那灿烂的时间。那幸福。那温暖。
然而不论怎样的魔法,怎样的奇蹟,都没法将后悔的人带回其曾经踏过的路上。
——必须加油。
如此想着,少女再次将视线转回房间。
满满堆积着涂鸦纸的房间里,告知今日的阳光逐渐积澱,井然有序。
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我。
最先感到的是腰部和后颈的疼痛。数秒后,我方才意识到昨夜没有睡在床上的事实。
我是以不舒服的姿势蜷缩在椅子上睡的,因而整个身体没有一处不僵硬。这应该都怪年龄。
我慢慢起身,首先伸了伸懒腰。身体各处传来关节正位的声音。由于大幅活动身体,左手传来酥麻的痛感,因而我短短吐出叹息。
我确认左手,如同被截断般吊着的拇指上圈圈缠绕的绷带被血浸透。我试着活动拇指,比想像的容易活动。嗯,既然如此或许彻底痊癒了。
「手怎么了?」
十分沙哑的声音让我终于将视线转向躺在床上的人。脸色苍白的约娜翕动着乾燥的嘴唇向我搭话道。
「你醒了啊!没事吗?」
「看着像没事吗?」
「……不像。」
儘管腼腆得不敢对上眼,说的话却依然果断。真是万幸。约娜这家伙,基本没什么大碍。
「虽然奉求主人这种事情让我十分惭疚不安,不过可以稍微帮我拿杯水来吗?」
「水?啊,好。水。」
我大大点头,随后倒了杯水拿给约娜。约娜艰难地坐起身来,将我递给她的水一饮而尽。
「请问其他人在哪?」
「那俩都在这待到了凌晨,我让她们回房了。」
我想起凌晨的事,说道。该说是「让她们回房」吗,我是用魔法举起一直打瞌睡的两人扔到各自房间的床上再回来的。特别是嘉珞,睡的时候打鼾打得呼噜呼噜的,最好让她离患者远一点。
「虽然奉求主人这种事情让我十分惭疚不安——」
「怎样的请求都没关係,所以这绪论请你给我省了。」
「——可以请您说明一下情况吗?」
所谓情况说明。
面对困难的课题,我不由得深呼吸了一会。昨夜的事情再次在脑中倒放。
「你记得被袭击的事吗?」
「嗯,隐约记得。记得被穿着黑衣的怪人刺中。我的感觉,对方应该是女性。毕竟握剑的手是女子的手。」
「没错。是女的。而且是小孩。」
「小孩?」
「罗罗娜・拉丝图罗……那家伙的名字。」
坐在床边椅子上回想着昨夜之事的我,由于歉意和愧疚而在膝盖上一直动着手指。忽然瞥到指甲缝里的血迹凝固了,我不禁发出虚脱的笑声。
「我记得听到过。是住在提古拉的双胞胎兄妹的名字吧?」
「对,没错。不过哥哥死了。」
我下意识攥紧拳头藏起指甲缝里的血迹。那血迹让我莫名难为情。
「因我而死。」
要不是魔王大叔找到我们,哥哥就不会死。
昨夜罗罗娜如此对我喊道。那哀嚎令我耿耿于怀。
那孩子的话是对的。说到底那孩子是因为我和伊芙而遭殃的。罗罗娜因为伊芙而失去了父母,因为我揭露真相而失去了本来相信是姐姐的人,最终连唯一剩下的家人的哥哥都失去了。
那孩子变得孤苦伶仃都是我的错。因此「杀了你哥哥的不是我而是斯佩罗吧?」这种辩解是多么地卑鄙啊。
即便如此我依然放走了那孩子。选择了伊芙。
哪怕那孩子某天夜里来刺杀我,我或许都置喙不了吧。
「对不起。我替罗罗娜道歉。那家伙,如今好像为了向我复仇而加入贝拉一伙了。伊芙这家伙一定使了什么手段。当然我知道这事不是我道歉就可以被原谅的……」
「不。我是为主人献上一切之人。不会因这点事而怨恨主人的。还请不要道歉。」
「哈哈,你那么说反倒让我更加歉疚了。」
「而且我,不认为那少女真的想要向主人复仇。」
「嗯?」
面对出乎意料的话语,我用略微发愣的声音回问道。然而约娜的声音纵使因疲劳而微微沙哑,却依然十分沉着。
「不是对直接杀害家人的那些人而只对主人心怀怨恨,这根本说不通。」
「或许之后对我生出怨恨了吧。然后伊芙……阿丝特莉雅即使是假的,那孩子总归相信过她是家人,因而或许败给了那家伙的花言巧语。」
「那孩子傻到会败给花言巧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