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被艾雷巴多西侧的山脊覆盖。
一反仲夏的漫长白昼,夜晚早早地来临。渗透皮肤的空气愈发冰凉。青翠的森林瞬息间失去了颜色,逐渐淹没在黑暗之中。
风凄凉地呼啸。袭来的夜雾蠹蚀着视野。
哐。
还有不分昼夜震动山岭的巨大声响。
「剿灭魔王!」
「破开大门!魔王就在这里面!给他揪出来让他站到火刑台上!」
「不能再受恶魔之流的摆布了!我们的村子就由我们来守护!」
城堡入口。数尺高的巨大门前聚集了数十位壮丁。
大家手里都握着火炬和武器,甚至还有农具。其中六七位正用巨大的原木撞击着城堡的入口。哐。哐。重浊的声响震动了森林。
我愣愣地想像着他们想要悬吊我的火刑台。
火刑是杀死魔女的方法。我认为魔女和魔王根本是不同的种类,不过对他们而言似乎并非如此。
说到执行死刑,果然得是广场吧。而且名目是抓捕到了魔王,来看热闹的人一定很多。这对乡村而言不正是件大事吗。外国难道不得派来使节团吗?国王同样会来参观的吧?
琪莉,也会来的吧?
「又成孤身一人了啊。」
思考朝着不着边际的方向无限延伸之时,熟悉的鼻音将我拉回了现实。
抬起头,希娜正站在相隔两层的城壁上。
红色的裙襬随着狂风飘舞,撄扰了视野。头髮被风吹乱,希娜遂抬起手,将髮丝撩至耳后。手指的动作超越了妖艳,近乎妖邪。
「爱着的恋人离开,信任的挚友消失,连献上生命的忠犬都逃了哎?而且人们还呼嚷着要消灭魔王,怎会如此悲催。」
希娜对我微微一笑。
「真棒。」
儘管被希娜嘲弄,我却没有特别不爽。或许是因为某种程度上我认同了她的话。
嘛,说得不算错吧。不管是谁所致,大家终究离开了我,我再次孤身一人。
「好不容易回应了我的呼唤,难道是为了来嘲笑我吗?」
我维持着面无表情,对希娜说道。
我面对露骨的挑衅依然沉着冷静的声音兴许让她感到了意外,希娜单手捂嘴,「呼嗯」,这般哼着鼻子。
哐。
人们砸门的声响震动着城堡。喊声和谩骂杂然交织。火炬燃烧的气味散开到了四周。
望着我的希娜如同回应那声音一般转过身去。许久望着城堡入口的希娜,提起一侧的嘴角笑了。
「……不正像一群蚂蚁吗?」
希娜如此评价聚集在城堡入口的人们。
「只要轻轻一碾就会轻易死去的蒙昧的东西们。怎会存在那般软弱、愚蠢、蹉跎的生命。」
希娜彷彿同情人类一般说道,言罢,她用舌头倏地舔了舔嘴唇。好似盯着眼前的猎物而极力忍耐的猛兽。
「来,过来看看。肆意耍弄、利用、伤害,最终抛弃了你的人类们。看看那渺小微贱得甚至不知该如何拯救,最终前来咆哮着要咬你的蒙昧存在们。」
哐。入口处传来了性质不同以往的声响。城堡入口的一部分崩裂了。
人们欢呼着。士气愈发高涨。显然,多余的勇气和傲慢徐徐麻痹了他们的理性。
「如今该承认了吧。这世界是神的失败之作。我们不过是猎物罢了。那么,既然亲爱的手握颠覆、终结、重铸这世界的力量,又到底在犹豫着什么?」
「你是要我向人类复仇吗?」
「不是复仇!而是要你拥有!」
希娜兴奋地喊道。漆黑的晦暗所濡染的眼中闪烁着疯狂。
「我祈望着,我盼念着,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归属于亲爱的!所以亲爱的不用再向那些失败作们苟且求乞爱情!让这些东西跪倒在亲爱的面前!使其讚扬!让其崇拜!」
我慢慢起身。希娜如撕裂般露出微笑,大步向我靠近。
「哪怕披着羊皮,狼终究是狼。为什么要模仿羊?居然被下等的存在夺了心,真是愚蠢。那只是食粮,成不了同僚或朋友。」
「将我变成狼的是你。」
我咬牙切齿地嘶吼道。浮想起漆黑眼珠上闪烁着赤红眼瞳的我镜中的模样,沉寂的内心随之动蕩。
然而希娜依然一脸从容地叱责着我。
「不,我只是帮亲爱的揭下了皮。亲爱的本来就是和失败作们毫不相称的存在。忘了吗?哪怕在我们没有插足的时候,那蒙昧的种族同样畏惧、排斥、憎恶、想要消灭亲爱的不是吗?」
希娜的声音深深刺在了我柔弱的部分。我没法做出任何反驳。
其间,城堡的入口崩裂了。人们涌入城中,开始到处放火。
火瞬息间着了起来,点燃了我爱护的庭院,燔烧着库房和建筑。转眼间,愈发漆黑的夜空中窜起了焚毁我巢穴的烈焰。
摇曳的赤色火影张开了血盆大口,犹如站立的怪物。
「别再固执了。其实亲爱的不同样知道吗。所以才呼唤了我,对吧?」
背靠燃烧的城堡,希娜向我伸出了手。
「来,和我们一起走吧。给那些愚蠢之者们定罪。狼就该待在狼群中。」
是吗。
我400余年的人生,是如此地没有意义吗。
哪怕拔除了利爪。
磨碎了尖牙。
糟毁了声音。
狼终究是混不进羊群的吗。
我缓缓抬起颤抖的手。然后握住了希娜伸向我的手。
手和手相握的那瞬间,希娜豁然露出微笑。
「啊啊,王啊。」
希娜在我面前单膝跪地。那声音激动得发颤。她如同迎接神一般,以敬畏的目光仰视着我。
为什么。从相握的手中传来了毒虫在皮层底下爬来爬去的错觉。不,或许不是错觉。
我在不那么遥远的过去登上过这城壁。曙光柔和地包裹着世界。沉眠在又黑又深的阴暗中的一切逐渐取回了颜色,那光景简直令人惊异。
那时闪耀着黄金色的少女被光点所环簇,荧荧烁烁。一切都显得生气盎然,璀璨夺目,美丽妍好。活着的事实令我开心得落泪。
「希娜。」
我一边苦笑一边俯视着崇拜我的最初的恶魔。希娜望着我,彷彿等待命令的忠直奴僕。倏尔,她的眼睛染成了黑色,头上长出了巨大的角。
我维持着微笑,对希娜轻声细语道。
「我开动了。」
「……?!」
希娜的瞳孔扩大。表情好似还未能认知到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情。
不,我想她的认知速度并不慢。至少在她急忙踉跄着试图起身的瞬间,她依旧安然无恙。
然而她蹒跚着跪倒的一侧膝盖触地的瞬间。从和我牵手的部位开始,她的身体逐渐燃烧了起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希娜试图逃离我,而我却没有鬆开希娜的手。随着希娜的挣扎,她操控的魔力逐渐破坏着周围的建筑物。因发狂而涌出的魔力粉碎了城墙,摧毁了建筑,撂倒了林木,焚炀着四方。
久之,希娜的悲鸣中开始穿插起噪音。重叠着男人的声音,传来了野兽的啼哭,乃至掺杂着孩童的悲鸣。彷彿她的体内混杂了各个种类的存在。那声音古怪得甚至令远处吵闹的入侵者们都暂时停止了行动关注着这边。
哪怕皮肤融化,鼻子和手指断落,眼球炸裂,希娜的悲鸣依然没有停止。甚至令人感到索性死了更好,不过——
死了就麻烦了。毕竟我正努力调节着让她不至死去。
「你丫啊啊啊啊——!」
是认为不可能逃掉了吗,希娜伸出手索性勒住了我的脖子。希娜融化的皮肤触碰到我的脖子,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了轻微的烧伤痕迹。不过这只是小事。不值得在意。这种程度的伤口数秒内便可治癒。
「对王说『你丫』什么的,语气可真是粗鄙。给我更加恭逊点磕个头,希娜。」
我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希娜的脸。儘管我的握力十分柔弱,希娜却痛苦得像要背过气去。在这状态下,我将魔力灌入了她的脑袋。
希娜的半颗头爆灭了。其反冲使希娜的身体飞撞在了远处。唯独我握住的手腕孤然残留在我的手中。
希娜瘫倒在地上,宛如刚被钓起的鱼一般扑棱着身体,破口大骂。浑身都是烧伤,手腕被截断,脑袋没了一半,在这状态下,她一边在地上滚动一边急忙治癒着自己。
击飞希娜的我,这次将视线移向了城墙底下。
目击了希娜被活焚的人们全都失神地注视着我。之前对我杀气腾腾的人们,一齐丧失了意志吓破了胆。
「所以——」
我将魔法载入声音,开口道。儘管我说得相当温和,声音却震动了整座山岭。
「你们要将我,吊在火刑台上?」
「唔,唔呜,唔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们扔掉了武器,开始逃出城外。一部分索性昏倒在了原地。这类家伙被我用魔法举起抛向了远处。我认为这种程度是颇为亲切的驱逐。
不法入侵者们瞬息间夹着尾巴纷纷逃散。犹如失去牧者的羊群,东奔西窜。我不过一时对外展露了过于柔弱的形象,各种人类就都聚集而来了。既然尽情吓唬了他们,如今暂时是不会找来了吧。
这么一来,剩下的只有尚未完全恢複而痛苦不堪的恶魔。
和燃烧着崩塌的城堡。
还有,魔王。
「……再次,孤身一人了啊。」
「咕呜……咳咳……!」
「别装了快起来,希娜。」
面对依然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希娜,我苦涩地笑了。
希娜直盯着我,脸上融化的皮肤尚未完全癒合。想到那眼神中隐藏了多少诅咒的话语,我不禁笑了出来。真是渺小而微贱。
「用餐时间还没结束。」
你们的王还饿着肚子呢。
一切都缓慢地,寂寞地,萧索地逐渐阑珊。
确认到希娜像怪物一样冲来,我徐徐闭上眼睛而又睁开。
眼睛发烫。视野通红。大脑嗞嗞作响。情绪比任何时候都要镇定、冷静而沉稳,神奇的是,心脏却跳得很快。
得抑制住——如此想的瞬间,犹如被某物踩踏一般,城堡就那样坍塌了。沖向我的希娜随同垮塌的废墟,不断向下坠落。丑恶的怪声被石堆掩埋着逐渐远去。
琪莉。
向你求婚的那个男人啊。
我刚刚,杀掉了。
……然而这,是还未到来的时间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