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生姜茶。」
冷淡的声音传到了梦里,我艰难地睁开眼抬起头。由于是趴在书桌上睡的,而且窗户开了一夜,因此身体到处都疼。我浅浅呻吟着坐起身来,这才注意到将茶杯置于我鼻前静静站立的约娜的模样。
放在书桌中央的茶杯隐隐萦绕着生姜的香气。苦的饮料不太喜欢,我做出这般口型嘟囔道,而约娜正好接上了我的自言自语,如同责备般说道。
「天冷了还开窗就寝,要是主人因为懒惰而患上感冒,那我可就没面子了。据说生姜茶对感冒有特效,所以请不要多言全部喝光。」
「唔呣……除了生姜茶,防治感冒的东西还有很多啊。比如柚子茶……比如橘子茶……」
我一边掰着手指一边提出我喜欢的甜茶种类。然而约娜只是避开我的视线瞥向窗边,漠然回答道。
「如今在哪买得到那种东西。」
啊啊。听说村子尚未完全恢複。刚才我的话太欠考虑了。作为惩罚,我决定乖乖喝光这生姜茶。
「村子的状态如何?」
「一如既往。甚至令人感到根本没有恢複的迹象。虽然行商们倒是经常造访。」
嗯,那么这生姜是向行商购买的吗。为何行商们没有贩卖柚子或橘子之类的东西啊。真是不近人情。
约娜用手指轻轻抚摸拿着的托盘边缘,接着说道。
「听说和莫鲁萨巴接壤的其他城市都连日持续着战斗。莫鲁萨巴的军队从德鲁登一路向南推进,在夏鲁侯爵的城堡勉强形成了对峙状态。」
「唔呣,抱歉。即使听到地名我还是不太清楚。」
都是些和300年前完全不同的名字。虽然这期间国号变更是当然的事。
「其实我同样只知道大致的位置,详细的不太清楚。毕竟我从未离开过黑洛伊斯。」
「说来也是。」
「不过,状况可以说是相当严重。虽然莫鲁萨巴的军队撤离了艾雷巴多地区,因而没法切身感受到战争的影响就是了。」
正如约娜所言。
我回来之后,莫鲁萨巴的军队就完全从这地区撤退了。毕竟对面不想特意触动我的心情而损失战力。贝拉露丝压根就不準备经过艾雷巴多进攻王城。从艾雷巴多到王城的路线并不适合进攻。要说进攻别的国家时的要冲之地,或许吧。
换言之,艾雷巴多正可谓是被乘虚而入了,通过佔领由于魔王的威势两军都不敢出手的地盘从而耀武扬威,再发挥一点想像力的话,可以说是面向琪莉的宣战布告或者显摆。
总之贵族们的意气之争龌蹉得让我一点都不想参与。如此想着,我下意识呼噜噜地呷啜着生姜茶。哎,好烫。
「话说回来我可以冒昧请教一下主人这些天深窝……閑坐在书斋而非寝室犹如露宿者一般就寝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吗?」
约娜微微歪着脑袋向我问道。褐色的捲髮飘动着垂到了肩膀。那问题让我不禁苦笑。
「魔法师还会做什么。当然是创作魔法啦。」
「是在準备迎接和那位伊芙的决战吗?」
「嘛……差不多。」
我这些天在研究「恶魔」。
资料当然没有。称得上资料的只有被我吞食在体内的「狗」的魔力。我用我吞食的恶魔魔力建立各种构筑式进行试验。
比如是否可以藉助恶魔的力量和别的恶魔沟通——希娜是恶魔仲介人,要想做这工作,就必须掌握得了所有其他恶魔的情况。我想要试验一下那是否可能。好奇这世界上究竟存在多少位恶魔。
「看到您专心工作的模样,我不禁涌出了尊敬之情。不过主人。请您务必注意健康。恕我冒昧,主人的年岁真的不小了。」
虽然不止是「不小」的程度,不过我没有特意指出这点。夸耀自己年龄大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唔唔……这些天趴书桌上睡确实挺疲劳的。我稍微回寝室闭会眼吧。」
「请您务必那么做。我会比平时迟一小时準备早餐的。」
「不,你和琪莉先吃。不能让你们为了等我饿一小时肚子。」
言罢,我站起身来。幸好出色地完成了喝光生姜茶的任务。我準备就这样回寝室。
然而,我在门口忽然止住了脚步。意识到这是相隔许久再次回寝室的瞬间,我骤然想起最近一次都没有给过琪莉晚安吻。
——毕竟这阵子关係莫名显得生疏。不妙啊。
吵嘴的余韵持续得比想像的还久。我叹了口气,再次转头望向约娜。
「那个,琪莉现在怎么样?」
好似不知道我提问的意图,约娜耸着肩侧过头。
「琪莉大人的生活和平时没有不同。做做剑术训练,叹叹气,利用叉子分解分解派,坐着发发獃,时而哭一哭。」
「哭?!哭了?!」
「是的。打完哈欠后悄悄擦了擦眼泪。」
「啥呀那是!吓我一跳!」
真心吓了一跳。还以为心脏要噗通一下掉出来了。哭什么的。那,不明摆着是我弄哭的吗?
「这么担心的话,不要问我而是直接找到本人询问安否不是更好吗。」
「不,可是……关係总归还有点……」
「原来如此。那就没办法了。嘛,我担任两位的传令员绝对会嫌烦嫌累,眼睛被闪得看不下去,您以为谁喜欢单身,不过我的话并非出于这种心情。」
「……抱歉。」
「如果什么都不做只是交给时间,那么除了漂走的时间什么都不会改变不是吗,我想。」
什么都不做。
嘉珞亦如此说过。说我明明拥有力量300年里却什么都不做。我想要对这话进行辩解。说我要是做了什么显然会更糟,会受伤,会变得不幸。
然而真的如此吗。如今想来,遇到琪莉后「做了什么」的数个季节期间,我并非只有不幸。
「是啊。约娜的话好像是对的。」
跟琪莉说声对不起吧。好好道歉吧。
我如此决意之时。
「没人吗——?」
熟悉而洪亮的男人的声音震动着山岭传来。
我和约娜近乎同时走到了书斋窗前。我不需要如傻瓜般说出「都这时候了到底是谁?」这种獃獃的话语。要问为何,因为那声音光是语气就清楚地告知了那人是谁。
「是休瓦尔兹・林顿卿哎。」
约娜代替我说道。她的表情果然没有那么惊讶。
随即,从走廊那头传来了咚咚奔来的脚步声。那是谁的脚步声同样可想而知。我徐徐转身看去,打开的门前,我预想到的金髮少女正一边喘着气一边用动摇的目光望着我。
「怎么办,魔王?」
琪莉宛如被夺走糖果的孩子,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对我说道。
「休瓦来了……!」
她上一次如撒娇般说话是在多少天之前?
虽然对慌张的琪莉有些抱歉,可我不禁如此想道。慌慌张张眼瞳动摇的琪莉可爱得过分。
这简直像是不治之症。是吧,琪莉?
* * *
这是休瓦尔兹的第二次访问。要说不同点的话,就是那时是独自前来,而这次是「带着七位家臣前来」这点吧。
带着成排的家臣前来,意味着这次访问不是私人而是官方的访问,可想而知不是来劝离家出走的少女回家这种程度的事案。不,事实上内心确实在计算那边什么时候来带走琪莉。
不可能不来带走。毕竟是这时局。
「报告顺利传达了。」
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用茶润了润嘴唇的休瓦尔兹最先吐露的话题是这个。虽然重要的话题应该不是这个,不过再怎么急都要绕着弯子说话好像是贵族们的基本修养。
我完全靠在单人沙发上,望着别的方向,好似在说自己根本不关心。对话的主导权自然转给了琪莉和休瓦两人。
「贝拉露丝将人们作为祭品献祭企图完成邪恶的魔法。魔王答应了对这事的调查,国王陛下对此表示感谢。如果可以,陛下想要询问温兹可否接手与此事相关的完整构筑式……」
「极其可能会遭到恶用所以拒绝。希望您那边可以理解这不是因为相信不了父王或休瓦。」
「嗯,我也同意。陛下应该也十分理解。不过这同样不是可以就此略过的问题。嘛,如果您可以当作这只是姑妄言之的话,我将感激不尽。」
请求过资料可是被拒绝所以没辙了,核心就是这些。即,製造「王家儘力而为了」这种辩解的借口。毕竟这种程度我已经预想到了,所以休瓦没有继续执意纠缠着索取构筑式,光是如此就让我感到十分幸运。
不,这种程度是当然的吗。
毕竟这之后想要说服并带走琪莉的话,就没必要因为别的问题平白触动我和琪莉的心情——我将下巴支在扶手上,随意观察着站在门口的两位休瓦尔兹的随从。
这两人强壮得如果问我「您认为其同书和剑哪个更配?」,我兴许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剑」。如有万一,其甚至可以依靠蛮力带走琪莉,这般想法……怎么可能有。毕竟有我在。
「那么进入正题。」
正题开始得比较迅速。休瓦尔兹调整坐姿,「咳咳」这般乾咳。
「两位,知道目前温兹的状况吗。」
我也必须知道吗。我没有回答而是皱起了一只眼睛。看到我这般表情的休瓦尔兹眼神黯然地摇了摇头,接着转头望向琪莉。咋了,怎么低着头。刚刚莫非是感到我非常可怜吗?嗯?不会吧。
「听说莫鲁萨巴正在南下。」
「正如琪莉殿下所言。邻接边境的大部分城市遭到了莫鲁萨巴言之不预的攻击。幸好如今暂时恢複了平静,然而大部分城市都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德鲁登地区还进入了极其危险的状态。」
德鲁登什么的。记得听约娜讲过。说是被推进到了叫什么夏鲁鲁的侯爵的城堡,在那地区勉强进入了僵持状态。
「怎么会变成那样的?莫鲁萨巴的国王送来过什么声明吗?」
琪莉尽量维持着面无表情,问道,不过声音微微发颤,看来假装平常心失败了。
「送来声明的不是国王。是公爵。」
「公爵?是说贝拉露丝公爵吗?」
「嗯。根据探明的情报,女公爵将成为植物人的国王塞进里屋,彻底掌管了王家。肃清放逐了不追随自身的兄弟姐妹,甚至逼取了放弃继位的承诺书。」
说明时,休瓦尔兹的表情相当悲痛。虽然是别国的事,不过準备好为国王和王家献上自身一切的他,兴许根本理解不了为了实现自身的野心和慾望而扰乱王家秩序利用国家的贝拉露丝的步调。
然而我,恐怕还有琪莉,都十分理解贝拉露丝的行动。只是不意味着「接受」。毕竟我们之前看到了她漫溢的野心和劣等感,可想而知她是多么盲目地向着破灭人生的终点狂奔。到头来比别人更有上进心的人中我从未看到过迎来幸福结局的人。
「对我们而言局面亦颇为惨痛。前段时间边境地带一直持续着消耗战形式的纷争,因此我们以为这次亦是那种程度的轻微纷争,这就是一切的祸根。儘管好不容易形成了对峙局面——……」
「既然主要防线已被全部击穿,说到底关键是支撑得了多久。」
「是。正如您所言。」
紧接着是稍许的沉默。
琪莉和休瓦尔兹都沉浸在各自的想法中没有轻易开口。只要我的城堡得以平安,不论战争爆发还是天空崩裂都满不在乎的第三者的我,一边想着我到底为什么坐在这里,一边数着虚空中飘浮的灰尘个数。
良久,率先打破沉默的是休瓦尔兹。
「希望您可以回来,公主殿下。」
嗯,没错。
我并不惊讶。休瓦尔兹来这的目的太过明显了不是吗。为了说这一句话而不得不讲完那长之又长的绪论,真不是一般地累。
听到休瓦没有用「琪莉殿下」而是用「公主殿下」这一正式称呼的琪莉,除了嘴唇闭得更紧了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目前驻屯在侯爵领地上的双方都在整备军队。一旦侯爵的城堡被佔领,向首都的进军就难以阻挡。而且,我如今来迎接的不是作为公主殿下而是作为骑士的您。」
休瓦尔兹的声音十分恳切。这次琪莉同样没能果断地回答「不」。我确认到琪莉正紧咬着下唇。红润的嘴唇渗出了更加鲜红的血。
「不是陛下派我来的。」
「说谎。」
「陛下判断公主殿下待在魔王身边比待在战场更为安全。不过琪莉殿下。我十分清楚您不是软弱得需要保护的公主。这种时期您应该在的地方不是安全的闺房而是战场。毕竟我没有将您教育成那样。」
休瓦尔兹请求琪莉不是作为「公主」而是作为「骑士」归还。这让我亦有点意外。将王家唯一的公主殿下送去战场没关係吗。这是身为她剑术老师的自信感吗,不然是因为如今的局面紧迫到了那种程度吗。
不管怎样,可以肯定其击中了琪莉最柔弱的部分。
「……我需要考虑的时间。」
琪莉没有同意休瓦尔兹的主张。虽说如此亦没能完全拒绝。
琪莉膝盖上攥紧的手背极其惨白。白到了指尖。琪莉宛如挨骂的孩子一般不敢抬头。柠檬色的头髮倾泻而下,将脸全部遮住,不过我感觉我好像知道了她是何种表情。
「我会考虑的。」
琪莉用愈发轻微的声音如同再确认般如此说道。
休瓦没有继续催促,而是说着「我会等待的」,随而从座位上起身。乾燥乏味得甚至有些薄情的回答。直到休瓦尔兹离开房间,琪莉依然没有抬头。
我不知道琪莉为何不得不宛如罪人一般低着头。只是如今一切都显得颇为薄情。她,或者我被赋予的一切费劲的课业。
直到琪莉再次抬头为止,我都在数着虚空中飘浮的灰尘。一、二、三、四,一心想着数到百为止,十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