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诞生于世。
七岁的秋收祭时,琪莉・温兹看着祭坛上奄奄一息的白色山羊,第一次产生了这疑问。
秋收祭的最后一天。七岁的琪莉代表王家出席了大神殿主办的仪式。
那是琪莉初次的对外活动。王妃因为她年龄尚小而反对,可国王和高官们却有着不同的意见。他们希望聪明伶俐富有才华的公主可以快点开始对外活动学习政治。
琪莉的任务很简单。
如人偶般坐在固定的位置上直到仪式结束。
琪莉被带去了可以俯瞰整个神殿的2楼贵宾室。作为随从,林顿家的次男和年轻的司祭跟随在琪莉的身旁。
琪莉由于不可失败的紧张感缩着脚趾,不过总归是维持着平稳的表情坐了下来。害怕耐不住好奇心而轻薄地左顾右盼,琪莉微微垂下了视线。站在一旁的年轻司祭笑着说她真是位端庄的公主殿下。
那白色山羊在仪式几近结束时进入了神殿。
随着大司祭发出信号,大门开启,两名壮丁牵着白色的山羊出现了。颈部系着粗绳的山羊任人牵着登上了祭坛。
司祭们拴着山羊的四肢踏上了祭坛,山羊好似这才预感到了死亡,可怜地哭了起来。司祭们紧抓着山羊不让其挣揣,大司祭迅速用剑割开了山羊的颈部。
汩汩涌出的鲜血灌满了準备好的青铜器。咩咩——山羊的哭声逐渐微弱,不多时,其身体无力地垂下。
伴随着那一切的恣行,站在2楼两侧的圣歌队唱起了美妙的圣歌。大司祭面向山羊的尸体,咏唱着某种祷文,坐在1楼的人们遂跟唱了起来。
琪莉恐惧得好似目击了疯狂。
单一个体的死亡被处理得过分急促,迅速而虔敬。好似目睹了神圣的屠夫,不快感令七岁的琪莉不禁颤抖着身体。
「那个,为什么要杀山羊?」
琪莉用略微颤抖的声音向站在一旁的司祭问道,司祭好似接到了麻烦的问题,苦涩地笑了。
「那不是杀。是送还于神。」
「神?」
「嗯。为了感谢神应许了今年的丰收,于是将那年初生的山羊或绵羊献为祭品。」
「可是山羊太可怜了。」
「是啊。不过毋须念虑。毕竟山羊会投入神的怀抱。在那里,一切的罪都将得到赦宥,可以再次作为乾净的灵魂回归这片土地。被选上这神圣的仪式,山羊反而会高兴地死去。」
司祭笑谈着死亡。琪莉没能理解。
不通生死之别的七岁。只是宛然刻下了对死亡的恐惧和惶悚。
「如果那样死去是高兴的事,你为什么不死?」
「……嗯?」
「比起害怕得那样哭喊的山羊,将懂得高兴的人献为祭品不是更好吗?」
「不,那个……这是规,规定一样的东西……」
年轻的司祭好似有些慌张,踌躇着短短一笑。
司祭彷彿求助一般,看向了林顿家的次男。林顿家的次男厌烦般地叹了口气,用平静的声音向琪莉解释道。
「那是那山羊的命运。请您不要操心。」
「命运?」
「意思是从出生起就那样确定了。」
「那种事早就定好了吗?」
「是啊。毕竟我们人类并非漫无目的地诞生。」
「换言之就是使命,公主殿下。我们都是背负着神的使命而诞生的。」
司祭给林顿家的次男帮腔道。
眼下,仪式彻底进入了尾声。圣歌迴响在礼拜堂里,有如灧灧波浪。
在那之中,琪莉不停地想着。命运。目的。使命。关于这些东西。
白色的山羊是为了献祭给神而诞生的。琪莉回想起今天早上她吃的炖肉。那猪或许是为了被她吃掉而诞生的。
她想起了前年,哈勃公爵家的儿子们开心地扯下了蜻蜓的翅膀。那蜻蜓或许是为了满足少年残忍的好奇心而诞生的。
她想起了去年冬天,刚诞生就死了的小马。那小马或许是为了痛苦30多分钟而诞生的。
「那么我——」
琪莉抬头说道。
「——是为了怎样死而诞生的?」
倘若一切诞生都有其理由,那么她又该为何而死。要达成怎样的使命才能像白山羊一样开心地死去。
她为什么诞生了。
嘉珞・嘉伦想到这个问题是在十三岁的时候。
那时,她听说负有全村最美之名的邻家姑娘为了五亩田嫁给了某个贵族当妾。
那姑娘一直待在家里靠墙而坐,削着土豆唱着情歌。她总是说要是帅气稳重的郎君来了她就会献上自身的一切。她说她讨厌这穷乡僻壤,讨厌人丁兴旺却环堵萧然的家庭,讨厌顶着骄阳深耕易耨的人生。
然而她嫁的那个贵族看上去既不帅气又不稳重。年龄是那姑娘的两倍,呼吸粗糙得哪怕明天当场咽气都不奇怪的秃顶老人。
「听说正妻生不了孩子,所以还没有后代。到了风烛残年想抱个孩子,不过纳起妾来眼光还挺高,是吧?」
离开村子的前一天,姑娘和同龄女孩们围坐在一切传闻来源的井边,如同谈论英雄事迹一般讲述着那方面的故事。
嘉珞坐在井旁的树上,偷听着姑娘的言谈。等到村里的姑娘们泼着水驱赶来偷听的孩子们时,嘉珞依然屏息坐在树上。她实在是好奇那姑娘为何要嫁给那样的老人当妾。
「是我我就不乐意。那种大腹便便的秃顶老人怎么一起过活?」
「没错。哪怕承诺送我昂贵的宝石分我亿万家产我都不乐意,哎。」
姑娘的朋友们摆了摆手如此说道,姑娘凌蔑着众人肆意嘲笑。你们都遇不到给得了你们那种东西的人,这般心思昭然显露于色。
「听好了。只要我生下儿子,我的儿子就会成为贵族。」
姑娘自豪地谈论着尚未出生的儿子。
「我可不要啥都没干成就烂在这山沟沟里。至少要让我的孩子过上一尘不染的富贵生活。反正老人马上就死了,那财产还能去哪?」
姑娘洋溢着梦与希望。
那露骨的欲求反而显得纯粹。
「人活着就要享受一回荣华富贵。不然这辈子生得有啥意义?」
诞生的意义。
嘉珞专心思索着姑娘的话。那是她活至今日从未想过的单词。
所谓村童的生命,不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饿则食,闷则戏。一旦成人遂嫁给合适的男子,深耕易耨悉如父母,有点头脑的就到更大的城市经商,那样的人生一直被认作理所当然。没有殷切的目标。
人的诞生有意义吗。
不只是,因为偶然诞生所以活着吗。
——我诞生的意义在哪?
嘉珞坐在树上,有生以来第一次思索着自身诞生的意义。为何而存在。活着必须以何为目标。究竟怎样的生命才是有意义的生命。
——我为何诞生。
约娜・马里恩初次杀人的十四岁的某夜,她在被子里如是自问。
空城的寂寥有如冰冷的手,探进夏日的薄被摸索着腿足。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罪责妨碍着睡眠。即使用被子覆过头顶,依然感到有人站在一旁盯着。瑟瑟颤抖的身体难以镇静。
约娜知道,人肉没有想像的那般好砍。明明皮肤如纸本应瞬间划破,切下脑袋却费了数个小时。
或许是因为踌躇。然而人的皮肤比想像的要有韧性,十四岁少女的力量更是不足以捣毁骨肉。结果约娜没能彻底切除,只得看着尚未瞑目的脑袋晃悠悠地吊着。布伦却嘟囔着断面不整齐修不出好模样。
相比鲜血,冷却的体温和僵硬的肌肉更加确然地告知了死亡。
四肢僵直的感触,想忘也根本忘不掉。传染病肆虐时,街上每天都堆满了棺材,可谁都没有给约娜看过棺材里面。还有父亲,即使在父亲去世时,约娜都没能确认那尸体。只是听侍女们说,父亲走得十分安详。
然而死亡决不是安详的。这并非理论,而是体验。
她与恶魔契约,到底做了什么。
——如今不可回头。
只要是为了救活大家,不论什么似乎都可以做。可以回到从前那幸福快乐的时间,她想。
然而那是徒劳的妄想。只有漫步的尸体挤满了城市,哪里都没有活人。如今,她知道了。知道是她将这城市,将众人逼入了死亡,又让他们没法死得安详。
知道今后她必须不停地杀人。
毕竟是那种契约。毕竟她约好了,每年杀掉布伦所选的活人来供奉,从而唤醒数百具尸体。
啊啊,她是多么地愚蠢啊。
「呜呜……呜……」
蒙着被子缩起身子的约娜抽噎着哭了。泪水浸透了枕套,可她没有在意。如果时间可以回溯,她想要那么做。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奶妈。我毁了一切。」
窗外传来爆竹的声响。隐隐夹杂着音乐。
深夜,黑洛伊斯的祭典依然没有结束。今日大路中央,幼小的女僕斩首了年轻的旅客,这种事不会输入享受祭典之人的脑海。
不会结束的祭典之喜覆盖了死亡的气息,吸引着活人。
彷若诱虫的蜜香。
「我这种人本不该出生的……!」
前方的生命唯有绝望。谁都不会来救。神有什么理由保佑与恶魔契约而坠入深渊的她。
未来的人生有出路吗。有容恕的余地吗。
万一不得不永远这般过着杀人者的生活。
——那么我,到底为何诞生?
还有我。
看着大理石地板上隐约映出的我满身血污的模样,不由得想起我一推再推故作不知的那问题。
映于彼处的黑髮男人简直不成模样。浑身插着十数桿枪,然而呼吸没有停止,即使全身血涌如泉,依然喘气维持着呼吸。
稍一动弹,刺进体内的冰冷铁块遂勾起一切感触妨碍着思考。唯有痛苦、寒冷和虚妄没有消失,险险吊在生命的尽头。
为什么会这样。
问题出哪了。
每个瞬间都在自製。忍耐。装作弱小。装作平凡。装作善良。装作欠乏。为了看着像无害的人类而努力。
然而其结果只是如此吗。
「还没有断气啊。」
熟悉的声音令我肩头一震。
有人揪着我的头髮提起了我的脑袋。渗进血液的鲜红视野中映出了王的模样。
「这不正是怪物吗。」
我从他父亲时起就住在这王城。尽忠侍奉,从未不满。
每当他们需要时,我便献上我新创作的构筑式。比十名魔法师还有用,比一百名骑士还有效地守护着国家。致力于国家的一切大小事物,却从未贪求过比他们还大的权势。
即便如此,王依然为了杀我而设下陷阱。
酒中掺毒,命令埋伏的骑士们攻击我,哪怕我试图以不抵抗来自证清白,依然用枪和剑令我感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