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不听使唤的腿回到倒塌的城堡时,已经是日挂中天了。
我不断扒开垮塌的石堆,默默往里走去。石堆中央略为宽敞的地方,横躺着高个短髮的女剑士。
我站在那一动不动的女子旁边,久久俯视着女子。虽说是冬天,正午的骄阳依然热辣辣的。女子所躺的地方连阴影都没有。遍体鳞伤的女子没有因为动静而睁眼。
「嘉珞。」
我猛吸了口气,平静地呼唤她的名字。
没有反应。我紧闭着眼,更加用力地喊道。
「嘉珞・嘉伦。起来。」
果然一动不动。忽然吹过的风只是摇动着她短小的刘海。
我在嘉伦身旁单膝跪地。静静地将手贴在她的脸颊上。通过指尖传来的温度估摸不出她的体温是冷却还是变热。好似因冬风而冰凉,又好似因正午的骄阳而滚烫。
「嘉珞……」
我挤也似地吐出了她的名字,一只手摸着她的脸庞。
你不能在这闭眼。哪怕是为了我,你都不能这样死在这里。我嘶声哭了许久,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你不能再让我哭了。
然而和我的想像不同,我贴在她脸颊上的手正微微颤抖。显然不是因为寒冷。如今指尖什么都感觉不到。浑身的感官变得迟钝。明明是我的胳膊、我的手、我的身体,却感觉不像是我的东西。
如今的我。
连你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
所以给我起来。毕竟我今天没有自信失去两个重要的人。
「……一般不是把脉吗?」
……然后,宛若奇蹟。
嘉珞回应了我的呼唤,轻轻睁开了眼。
嘉珞用十分沙哑的声音对我说道。我实在是相信不了,暂时封住了嘴。看到我失神的模样,嘉珞「噗」的一声嘲笑我道。
「啥呀,你那呆脸。」
「……我本以为你死了。」
「谁给你擅自杀了啊。」
咚,嘉珞攥起拳头打了我的胳膊。惊人的是,完全不痛。
「哈啊……好冷。我还以为我等你等得冻死了嘞。」
「我本以为你死了,嘉珞。」
「我不是说了我还死不掉吗,傻瓜。」
「我本以为你死了。以为你彻底死了,以为你就这样死了……咕。」
手上哆哆嗦嗦的。紧张感由于安心而得以缓解。
本以为流干了的眼泪如今再次溢出。忍都忍不住。始于指尖的颤动随即扩至全身,我抖得有如白杨。颤动实在是控制不了,结果我趴在嘉珞面前哭了。如野兽般哭了。
嘉珞坐起身来,轻拍着我的肩膀。那手法告诉我,她正尴尬得不知所措。
她不是很懂如何温柔地安慰人。不过够了。足够了。毕竟她活着就足以令我安心。
「总之,真是软弱不堪的家伙。」
嘉珞咂舌对我说道。
这句话,听起来恰似担心软弱不堪的我,于是辩解说不会死一样。我今后很长时间——都要成为软弱不堪的人类,我如是决定。
村里的噪音消失时,嘉珞说她知道阿丝特莉雅离开了。啊啊,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如此想着,非但没有畅快,反倒浑身失去了力量,虚脱感涌了上来。
我将数根枯枝抛进篝火,向嘉珞问道。
「没想过我会输吗?」
「嗯,没想过。」
「没想到你这么信赖我。」
「不是这个原因。」
在某个夹缝里找到毛毯的嘉珞一下子否定了我的想法。如此果断地否定吗,真是小气。
嘉珞哼哧哼哧的终于抽出了石缝里的毛毯——当然,我用魔法悄悄挪开了石堆——掸了掸毛毯上的灰尘,补充解释道。
「我想万一阿丝特莉雅赢了,这个世界就会彻底灭亡。」
「啊,果然?」
「嗯,那家伙会那么做的吧?毕竟你之外的一切存在对那孩子而言都是不必要的。」
在飘散的灰尘中呕吐般地咳了一会,嘉珞裹起毛毯,坐到了篝火旁边。彻底坍塌的村庄没有适合避寒的地方,至少今天一整天只能依靠这篝火。
「但我认为嘉珞你对伊芙……不,阿丝特莉雅而言并非无关紧要的存在。」
「嗯,我知道。」
「知道?」
「她有好多机会可以杀我,但她没有。」
嘉珞随手捡起燃材投入篝火。碎裂的家具残片,草屑,撕裂的布之类的。
我平静地等待嘉珞讲起她的故事。嘉珞好似回应了我的等待,紧盯着火苗继续说道。
「说实话我还算不上那孩子真正想杀的前3个人吧?她喜欢你喜欢得要死,所以应该是和你靠得近的人吧。她为了杀约娜甚至派来了罗罗娜,但她明明有很多亲手杀我的机会却没有杀我。」
当初在礼拜堂,伊芙刺了嘉珞的时候,嘉珞同样没死。幸亏剑没有伤到内脏,只是出了点血留下了些许伤痕,伤口就癒合了。那一切都是伊芙计算好的吗,我不得而知。毕竟伊芙不是剑士而是魔法师。
然而刺的不是心脏而是腹部,分明是不想杀她。且不论本人是否认识到了这点。
「嘛,我不是要炫耀那家伙当我是特别的。只是有些犹豫吧。嗯……犹豫。一旦想杀她就会有种微小却不顺的不安,这种程度的犹豫。」
「你恨伊芙……阿丝特莉雅吗?」
「不。我有那资格吗?」
嘉珞抬起头,望着我苦涩地笑了。
「结果最终我没能成为那孩子的伙伴吧。到头来我亲手捅了那孩子。」
「……抱歉。」
「你抱啥歉?别道歉。噁心。」
嗑嗑嗑。嘉珞叩齿的声音稀微传来,我闭上了眼睛。
「只是,这么一说。我的选择,我不后悔。那时要是不帮你,你终究会成为那家伙的傀儡,阿丝特莉雅得到你这样的怪物,或许真的会毁灭世界。很遗憾,我还不想死嘞。」
嘉珞的声音没有一丝踌躇。
她总是怀着果断而坚定的答案。一旦确定了答案,她就会毅然而愚直地步向那答案。我一直羡慕她这点。对于总是踌躇,苦恼,多虑,自责的我而言,那实在是难以做到的事。
「那时我捅了阿丝特莉雅救了你,恐怕是我的职责。」
「职责?」
「就是那个啊。使命,之类的。只要活着,总有一瞬会醒悟到『啊,看来我是为了这个瞬间而诞生的』。虽然我不太懂,不过我的诞生恐怕是为了那个瞬间吧。」
说到这,嘉珞好似感到了迟来的羞耻,嘿嘿傻笑着挠了挠后颈。
「就是说,那一瞬间我拯救了这个世界吧。哈哈,好像当了回勇士。」
「不错啊,你。脑子真的挺乾净。」
「你小子,这是在骂人吧!」
「这是称讚。至少现在是。」
我苦笑着说道。嘉珞依然是纳闷的表情,不过我和嘉珞都没有争吵的体力,所以幸好她没有扑上来。要是平时她准得扔些什么了吧,恐怕。
「嘛,当然真正拯救了世界的是魔王大人。哈哈,好像什么黑暗童话一样。人们最讨厌的魔王事实上是拯救世界的英雄什么的。」
「那种东西,我才不是。」
「哎,不用谦虚。这种时候你可以装装样子。虽然很噁心,不过今天特殊,我会忍着的。当然要是忍不住了我或许会骂你。啊哈哈哈。」
嘉珞发出了傻笑。
她本来就擅长不合时宜地胡言,不过今天更是如此。
理由我当然知道。她想要尽量掩盖亲手捅了阿丝特莉雅的罪责感。即使她并不后悔,可那毕竟是件悲伤的事。
而且很遗憾,我并不谦虚。
古往今来,我从未拯救过这世界。虽然我多少想过为了这世界,为了人们而努力,不过积累至今,看着我最终造出的「东西」,我终究是没有资格拯救世界的存在。
没错。王啊。你说得对。
这个世界不需要我。
「咦,喂。你的眼睛……眼,眼睛咋这样了?」
嘉珞笑脸一僵,嘀咕道。
我暂时闭上了眼,随而鼓起勇气,再次睁眼望向嘉珞。
只是稍微解放拚命抑制的魔力,我的瞳色就跟着反转。不用看都知道。燃烧般的视神经和染红的视野已经说明了一切。
「喂,你的眼睛……简直就像,恶……希娜一样?」
好似不忍说出「恶魔」一词,嘉珞努力尽到了徒劳的关怀。那不相称的关怀令我不禁苦笑。
「我近来吞噬的恶魔有数十只。恐怕,是全部了吧。」
随着我逐渐接近恶魔,连接在恶魔之间的网路变得愈发鲜明。而随着我愈发鲜明地意识到网路,我愈发感到我正逐渐变得孑然一身。恶魔的数量越是减少,交感就越是强烈,甚至可以大致掌握吞噬阿丝特莉雅之前她的活动半径。
「咦,那……如今这世界没有恶魔了吗?」
「不。还有剩。」
「但你刚才说全部吞噬了……」
说到这,嘉珞「唏咿」的一声单手捂嘴。不论什么都轻鬆跨越的那份爽朗不知去了哪里,嘉珞望着我,她的眼瞳正剧烈动摇。
「没错。这里,一只。」
我将手抬至胸口,告知挚友我成了恶魔。
「然后还有一只——」
我分明吞噬了全部的恶魔。
吞噬阿丝特莉雅的瞬间,一切网路都沉寂了。
本该沉寂的。
我虚脱地笑着对嘉珞说道。
「怎么办,嘉珞?我好像造出了……荒诞至极的东西。」
伊芙的愿望和我的魔力交织而生的恶魔。
不,兴许其中亦掺杂了我的愿望。我对其过于恐惧而不安。胸口下陷一般的罪责感压得我动弹不得。
真相如何。我真的可以自信地说出,那恶魔,那微笑着扬言要带来「终末」的幼小恶意,不掺有我的一丝愿望吗。
或许那其实是我比谁都盼望的事。
「我和伊芙……生下了说要招来终末的恶魔。」
终末。
死亡。
一切故事的结局。
嘉珞什么都没有回答。没能回答。那一脸失神的站姿恰似时间停滞。
然而时间依然奔流不息。
寻着为自身献上灵魂之人,向着消逝的终末。
* * *
在战斗中大败的莫鲁萨巴内部莫衷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