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不變的事物

「身体怎样了？」

面对椅子上坐着的年轻司祭，坐在床上的约娜只是哑默地轻轻点头。有着深深刀伤的胸口依然传来阵阵抽痛，不过烧是退了，夜里不会睡不着了。

由于是琪莉的熟人，约娜得以惶恐地接受了司祭们的神力治疗。听说伤得很重，生存难以保证，不过没什么体感。毕竟有过中刀的前绩。不然是因为太过熟悉死亡的感受了吗。约娜下意识地用手摩挲着罗罗娜所刺的腹部。

司祭的视线捕捉到了约娜的动作。

「这么说来腹部有块很大的伤痕。而且还挺新鲜。」

「如今都痊癒了。没事的。」

言罢，约娜订正道。

「这伤口没那么痛。」

「公主殿下的女僕真是个艰难的职业啊。」

司祭苦笑着打趣道。恐怕人们都当她是琪莉宝贵的女僕了。本想说她不是琪莉的女僕而是魔王的侍从，不过没必要节外生枝，这点她还是拎得清的，因而她只是紧咬着下唇罢了。

「不管怎样，您的忠诚心实在是非同一般。看您都跟到战场来了。」

「那么司祭大人为何会来这种地方？」

「因为这里需要我。」

「为了伤者？」

「当然包含这点。」

司祭微微一笑。除此之外战场上哪有用得到司祭的事情，想着，约娜稍稍皱起了眉头。毕竟不是提剑出去杀人，又没法如魔法师一般用神力攻击。

面对约娜捉摸不定的表情，司祭「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简而言之，我是作为精神依支的对象而存在的。毕竟士兵们的心里都很恐惧不安。我听他们告解圣事，告诉他们神会俯察一切所以不用害怕，还有就是追悼逝去的人们。」

「好像很有效的样子。」

「是挺意外。」

司祭的回答十分淡然。

「总之，请您好好调养身体。您还未痊癒，不可以勉强。怎么说您都太过胆大了。不会战斗的人为何想着赶来这刀光剑影的战场中央？」

是啊，为什么。

约娜依稀回想着那天的记忆。想要帮助琪莉只是因为她偶然在那个场所，本来的目的并不是来找琪莉。她本想前往莫鲁萨巴的阵营。她认为那里有位必须带走的人。

还在吗。在那里吗。是否如她般强忍着后悔，即便如此依然好好地活着。

约娜捂着腹部的伤痕，紧咬着下唇，如今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琪莉大人怎么样了？」

「基本痊癒了，不需要担心。毕竟殿下的身体一直很好。而且和马里恩小姐不同，殿下的伤口算不上命悬一线。」

「好」的一声，司祭站了起来。

「殿下这会好像在接待客人。如果知道马里恩小姐的状态好转了，恐怕会很高兴吧。」

「客人？」

「上面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唔呣，是啊。马里恩小姐或许认识他们吧。」

司祭追溯着乍然一瞥的记忆，描述起了他们的容貌。

「应该……是黑髮的男人和，高个子的红髮骑士。男人大概是魔法师吧，散发着一股极其不舒服的气息。」

*　*　*

要说那散发着不详气息的黑髮男人和高个子的红髮骑士在做什么。

「好喫！」

绝赞进餐中。吧唧吧唧。

或许是作为公主殿下客人的缘故，哪怕在战时都有简单的零食招待。虽说使用了魔法赶路，但我们挺长时间都没能吃到像样的饭菜，多亏了琪莉，我们得以如正餐般吃着零食，填饱饿得不行的肚子。嘉珞甚至抢走了我的叉子，双手握叉，大快朵颐地将麵包和点心塞进口中。

儘管饥肠辘辘，面对嘉珞毫不留情的暴食，我的食慾断然下降，我将前方的麵包悄悄推到嘉珞的面前，只是痛饮着浓郁的红茶。不知多久没喝茶了。

「慌忙之中还準备了如此豪华的零食，真是过意不去。」

「哈！这不都是因为公主殿下的人缘吗。知道我们是公主殿下的客人所以才会有这种待遇。知道了吗？还不快谢谢公主殿下。」

「与其说是人缘，难道不是身份的问题吗。」

我郑重地指摘道，然而只想听人称讚琪莉的迷妹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当然，其实我们两人由于可疑在城门被捕了。我们自称来找琪莉，又因为随意称呼公主殿下的尊衔遭到了呵斥。我苦恼着要不要用魔法暗中潜入之际，瞬息间解决了混乱局面的不是别人正是玄铃。

登上城壁探查莫鲁萨巴阵营的玄铃——话说站在那看得到吗？——恰好瞄到了纠缠着的我们，听了琪莉亲信的她的证言，警备兵们不情不愿地送我们进来了。

想着之后得单独谢谢玄铃，我再次啜了口茶。

「话说回来……要是告诉琪莉魔王城塌了我们就来了，会挨骂吗……？」

「是城堡的问题吗。更大的问题难道不是村子毁了吗？」

「是啊。本该想好辩解再来的。」

我感到了迟来的「哎呀」。总之，我算是出于个人事由毁灭了艾雷巴多的部分领土，琪莉暂且不论，休瓦尔兹要是知道了准得唠叨个不停。

唔呣，没出人命这种辩解当真会被接受吗。我要设法宣扬我为世界和平努力过的事实吗。

我迟迟才挤出了辩解。远处传来某人急速冲来的噪音……

「魔王！」

「噗嚯！」

「咳咳！」

我刚想着那声音近得可怕，房门就濒临碎裂般地霍然大开。口抵茶杯的我被吓得喷茶，嘴里塞满麵包的嘉珞被呛得咳嗽连连。

哇，真够吓人的！还以为心脏要炸裂了！

「哇啊，魔王！魔王，没事吗？！突然怎么了？！不会是哪不舒服吧？！到底是谁让魔王这么慌张的？！」

琪莉冲到了捂嘴咳嗽的我身边，满脸慌张地喋喋不休。还问因为谁，因为你啊，因为你！

「啊，难道是哪不舒服了？！和伊芙战斗时受伤了？！哪里痛？！要叫司祭吗？！」

「冷静。叫司祭来要是我被退魔了咋办。」

「啊，确实！魔力和神力对撞会很不舒服吧？！嗯，那怎么办？怎么做才好？您是魔王本人没错吧？我可以确认一下吗？万一这是梦或者恶作剧什么的话，我真的不会放过你的！」

琪莉骑上我的膝盖，双手抓着我的脸揉了起来。我害怕得不敢问她到底要如何确认。她的话语不知为何颠三倒四的，很是吓人，或许她慌张得自个都不知道这会在嚷嚷些什么吧。

「那格，沃挫了。这室显放一扁……」

「啊，这傻傻的口吻！是魔王没错！」

请别用那种方式确认我的身份，琪莉。我会心痛的。

「那么，既然确实是魔王，之后就是，唔呣，所以——」

「呼」的一声，琪莉紧咬着嘴唇。

不知所措的表情。泪水盈烁的琥珀色眼瞳。涨红的脸颊。赶来时散开的头髮。这薰暖的体温。

啊啊，一切都是她。

「可以抱抱我吗？」

琪莉腼腆地细语道。好似确认我的存在一般，她的手摸索着我脖子，而后轻轻滑落。

我搂住了琪莉的腰。强忍着泫然的声音，答道。

「还用说。当然啊。」

琪莉彷彿等好了一般，猛然抱住了我的脖子。我勉强支撑着没有连人带椅向后翻倒。怎么说呢，好像巨大的猫咪在撒娇一样。

不，有何关係。怎样都好。我愈发抱紧了终于成为撒娇鬼的世界第一公主殿下。只是抱着她一个人，就好似拥有了整个世界。

「那么——，我——……还是出去为好——……」

拜久遭冷落的嘉珞阴郁的声音所赐，那梦幻般的瞬间结束了。一时醉心于彼此的我们完美地忘掉了共处一室的嘉珞，迟迟才慌张地互相分开。

琪莉急忙向嘉珞道歉，我一边笑着安慰琪莉一边看着眼神似要杀我的嘉珞，莫名有些过意不去，只是无谓地将茶饮尽。茶早就凉得彻底，却足以沁润我乾燥的嘴唇。嘉珞的视线太过刺痛，我不禁淌下了冷汗。

然而不一会，「啊，好像和平时没什么不同」，我如是想着，不知为何安心落意了。

*　*　*

听说约娜在这城里时我真的很惊讶。

将约娜派往古斯是为了让她暂时远离艾雷巴多。我希望约娜待在安全的地方。然而我的判断终究是错误的吗。

「不是主人的错。」

约娜所住的房间里。

靠坐在床头的约娜，只是看着闷声不响的我，单是如此就洞悉了我的内心，果断地默杀了我稀微的罪责感。

「侍从亦有侍从的判断。不论来找琪莉大人，还是挺身救琪莉大人，都只是我的判断罢了。而且我相信那一瞬我的选择。所以请不要否定侍从的信心。」

「唔呣……抱歉。」

「请不要向侍从道歉。主人不可以向侍从低头。」

「嗯，是啊。抱歉……」

为什么。即使被说不要道歉，一来这我就止不住地道歉。约娜的训诫使我莫名地抬不起头。然而我背负的罪没有辩解的余地。

我的脖子不时地下垂，好似挂了石头，嘉珞迅速转换了话题，拯救了这样的我。

「莫鲁萨巴的家伙们，迟早会撤退的吧。」

倚立窗边的嘉珞面向椅子上坐着的琪莉问道。拜她所赐，我和约娜总算结束了训与被训的关係，得以将视线甩向琪莉。

突然被三人盯着的琪莉露出平静而黯淡的表情，缓缓地摇了摇头。

「驻地是往北移了，不过没有撤退的迹象。恐怕迟早得再次交战。」

「不肯撤退吗？一旦陷入持久战，不利的是莫鲁萨巴吧？」

「没错。一旦下雪，军需调运就会更加艰难。听说王室纷争尚未平息她就调来了军队，其实只要这边撑住就有胜算——……」

说到这，琪莉有些支吾。然而即使她不说，这里聚集的四人都知道了那是怎样的内容。贝拉显然会不计成败地数次挑起这样的消耗战。

不是「莫鲁萨巴」。而是「贝拉露丝」个人的野心。

不，那劣等感粗恶得够不上「野心」一词。她的百姓死于消解她丑陋的嫉妒，不论胜负，温兹的损失必定很大。

「一旦赢不了就会选择和温兹同归于尽吧，贝拉露丝公爵。」

嘉珞似在回想数次冲突中贝拉的模样，凝望着虚空嘀咕道。我虽未出声赞同，却对嘉珞的话深有同感。

结果只好切实地将之结束了吗——不知为何口中泛苦。

氛围愈发沉重，琪莉「啪」地合掌，转换了氛围。接着，她用高一调的声音故作开朗地说道。

「话说回来，嘉珞这段时间在哪干什么了？突然消失害得我好担心。」

说着担心，刚才在会客室倒是彻底忽略了她，幸好我们情比金坚的迷妹早将那事忘得一乾二净，脸上笑盈盈的。

「啊，万分抱歉！害公主殿下担心，真是不知该何处容身！咕唔，不过虽有歉意，感动却如潮涌至！不禁想到活着真是……！」

说到最后，嘉珞抽噎着用衣袖擦了擦眼眶——莫非真的在哭吗。

「我本想和阿丝特莉雅再谈一次。本想尽我最大的努力。」

「这样啊。虽然多少料到了。」

「见面后有过交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