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復仇要趁熱

北风劲吹。

冰冷的空气中隐约带着焦味。

晨风冻肺。我站在窗边，守望着幽然蔓延的黎明逐渐驱散黑暗。天空中翻滚着各种颜色，好似混杂着数十种染料。彷彿是感知到了战云。

——原来在那。

我面向视野之外的某处，想道。

——在那里。扣着人类的灵魂，在那里等我。

恐怕恶魔和莫鲁萨巴的人契约了。

如果是温兹的人找起来会更方便，不过这事容不得可惜。

究竟是何人中了那恶魔的奸计陡然出卖了灵魂。恶魔是如何诱骗人类的。究竟是怎样的愿望招来了恶魔。

恶魔，在呼唤我。

正如我在艾雷巴多招唤并吞噬恶魔们。彷彿完成蛛网的蜘蛛招唤蝴蝶，其不停地引诱我去找他。

去吞噬之。或者，去被吞噬。

「魔王。」

身旁传来琪莉的声音，我如梦初醒地忽然转头。

悄然靠近我身边的琪莉和我对上了眼，露出了苦涩的微笑。我歪着头不知道那表情的含义，琪莉便指向了她的眼睛。

「颜色。」

啊。专注于混蛋恶魔的期间，我的瞳色似乎不由得改变了。

我急忙收起擅自发散的魔力。如今好像会下意识地运转魔力显露恶魔的性质。不，或许已经有过数次了，只是我独自生活而未能察觉也说不定。

我难堪得不敢和琪莉对视。不禁将视线转向窗外，琪莉却悄悄握住了我的手。

「不会是在自责吧？」

「……没有。」

「真的？」

「真的。」

琪莉更加用力地抓着我的手莞尔一笑。

「嗯，那就好。」

面对明朗得不衬战场的微笑，我的内心稍稍平静了下来。

琪莉不论是何种心情或状态，似乎一直可以为我而笑。一直是琪莉先给了我勇气。所以今天我希望可以助她一力。

如此想着，我亦面向琪莉露出笑容。

虽然这事实在是不适合我，我依然照着琪莉的表情扬起嘴角。

*　*　*

「我有个请求。」

约娜的声音萎靡得称不上气概。虽然厌烦世上万事一般无力的表情和语气本就是她的特徵。所以起初她说话时谁都没有看她，结果约娜不得不微红着脸再次出声搭话。

「那个，我有个请求。」

第二次的声音更大了些，幸好玄铃和嘉珞有所察觉地看向了她。当然，发现约娜的两人惊得眼睛都要蹦出来了。

说来当然。因为约娜这会不该在这。

「你干啥？怎么穿好衣服出来了？约娜就待在城里。毕竟城里最安全。」

「此人所言极是。莫非还想依附上次的侥倖？」

「不。所以这次我想事先告诉两位。」

不属于温兹军队的两人。约娜打算将她的安全託付给这两人。有件事约娜即便如此也必须要做。

「请带我去莫鲁萨巴的驻地。」

「……近来狂症是会传染了么？」

玄铃极尽嘲讽地说道。然而约娜好似料到了这般反应，并没有退缩。

这不敢与人对视的内向女僕，以无比清晰的视线直视着两人强调道。

「我是主人的侍从。忖度主人的心思并给予帮助是我应该做的。」

「说得好。如是岂不更该安守于城。」

「我要带回罗罗娜・拉丝图罗小姐。」

「这又是甚么愣头青。」

不认识罗罗娜的玄铃依然是副隔厌的表情。

她怎么都理解不了约娜儿戏战场的态度。然而嘉珞，比约娜还了解罗罗娜的嘉珞因为约娜的话表情陡然一沉。

「贝拉露丝公爵和骑士斯佩罗在这，所以她一定在这。如果这是和莫鲁萨巴的最后一战，只能趁此带回拉丝图罗小姐。求您了。我知道这很鲁莽。但是人活着有些事哪怕献出生命也一定要完成吧？」

「你这丫头的生命可真是廉价。」

面对约娜恳切的请求，玄铃只是嗤之以鼻。不会握剑，不会魔法，不能自理，甚至受了伤。在这炽烈的战场上护卫这种人，实是荒唐。玄铃压根就不会什么「守护的战斗」。她的剑只懂杀生。

好似不再烦恼，玄铃冷漠地背过身去。

「毋需再听。求死之法何愁不多。」

「求您了！」

玄铃转身的瞬间。

约娜趴伏在玄铃飘动的道袍后方。她屈着膝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声音满是颤抖。

「我哪怕死了也没有怨言。您只用嘲笑我是个愚蠢的女人就行。所以求您了。真的求您了……！」

玄铃背向约娜，却没能迈步。

嘉珞已经开始纠结了。本想说罗罗娜的事就交给她，可是将罗罗娜忘得一乾二净的她有说这种话的资格吗，嘉珞如是想道。

半晌，玄铃重重垂下的道袍再次轻轻蕩漾。她又一次转向了约娜。

「若是不懂生命之贵大可寻江一跃。那样更快。」

「我知道生命可贵。」

约娜抬起头。贴着地面的额头变得通红。散发黏着脸颊，约娜挑衅似地投予玄铃斗志旺盛的目光。在嘉珞看来，那是约娜至今最富个人欲求的目光。

「正因知道生命可贵，我才会请求两位的支持与帮助。」

没想轻易送死。

死了会给主人的心，给那位的记忆再添伤口。她不能给本就背负重担的那人再增新荷。那种想法丝毫未有。

玄铃呼出长缓的叹息。她略显神经质地捋起刘海，用带着些许怒气的声音开口道。

「第一，你是我弟子的救命恩人。」

「……？」

「第二，你若失了性命，魔王那厮或将癫狂。本就有了不快的预言，魔王亲信的你若再有闪失，实在是目不忍睹。」

「您是说……」

「最后，你所谓的『炸弹酒』，此身甚是喜爱。」

约娜和嘉珞满脸期待地望着玄铃。那小而强的女子，她漆黑的眼瞳中依然满含着如冰的寒光。

「方才你回答时的三寸之舌值得称讚。倘若叨些不惜性命的屁话，我准得缚君以绳拴于城仓。」

「玄铃大人……！」

「来罢。且行便是。」

玄铃的道袍迎风飘飞。

面对那没有一丝踌躇的步伐，约娜和嘉珞迟而露出了安心的微笑，趱步跟了上去。

*　*　*

提议奇袭的是休瓦尔兹。

显然是预想到了持久战，主张下雪前趁着莫鲁萨巴储备军需攻其不意。

骑士们多少面露难色，然而毕竟不知道魔法师的整备要到何时，他们同样想要避免和準备万全的莫鲁萨巴再次冲突。结果休瓦尔兹的主张得到了採纳。

于是，尚早的某个冬日凌晨。

温兹扬着旗帜一举攻向了莫鲁萨巴驻屯的村落。

穿着毛皮大衣的贝拉露丝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如背景音乐一般响彻四周的剑啸与悲鸣，远远传来的角笛声，她耀眼得足以吞噬那一切噪音。

所谓贵族的高贵不正是这样的吗，罗罗娜想道。即使是众多尸体垒成的玉座，坐于其上的她依然耀眼如是。

「罗罗娜。我对你抱有很大的怀疑。」

纵使敌之将临，贝拉露丝仍旧不失从容地微笑着对罗罗娜说道。

她脱下长手套靠近罗罗娜，用冰冷的素手捧起罗罗娜的脸颊。那如凌的体温令罗罗娜生出了心脏冻结的错觉。

「我本想你加入我一定是为了复仇。打算趁我睡着一剑刺穿我的心脏吧。这样一来我为什么要留你在身边，你有没有想过？」

「不知道。不是因为我可怜吗？」

「因为我认为你的存在可以激起魔王的罪责感，使之动摇而软弱。」

既然成不了伙伴，那怪物就只是敌人。

如此一来，不正需要一张牵制魔王的牌吗。只要拿罗罗娜当盾，魔王决不敢贸然攻击。毕竟他是个不称魔王之名，心慈得彰明较着的怪物。

「不过现在，我为怀疑你道歉。因为你带来了我最想要的东西。」

贝拉露丝莞尔一笑，说道。

对此，罗罗娜只是转动眼瞳，望向五六步外和斯佩罗站在一起的少年。

少年披着漆黑的斗篷赤足而立，一和罗罗娜对上眼，便天真地露出了微笑。彷彿泰然地撕扯蜻蜓翅膀作乐的孩童。

「所以我会回报你的，罗罗娜・拉丝图罗。」

贝拉露丝抓住了罗罗娜的肩膀。强大的握力令罗罗娜不由得短叹一声。面对刁难似的威慑，她屏住了呼吸。

「请你尽量远离这战场。如果不想死的话。」

噔噔咚咚的心脏似要当场故障一般嘎吱作响。然而罗罗娜惊恐得不敢发声。可是不论罗罗娜心情如何，贝拉露丝依然没有退去温和从容的微笑。她不等罗罗娜回答便迈向了军营入口。

斯佩罗迟而挠着后颈靠近了罗罗娜。

「我说怎么连日来梦兆訩訩，原来是这么回事。」

「老师……」

「听好了。记得北丘对面的废弃修道院吧？我想那就是『範围外』，你就等在那。嘛，总之别死了。」

言罢，斯佩罗重新整了整罗罗娜的斗篷，帮她戴上兜帽遮住了脸。那动作好似管教第一次独自上路的孩子。

「老师呢？老师不要紧吗？老师不也很危险吗。」

「我会紧跟在大小姐旁边的，应该没事吧。」

「说什么呢？再不赶紧莫鲁萨巴的杰出士兵就要全灭了。得趁死的人还不多时离开。」

「好的，好的。走，我走。」

斯佩罗一边起身一边敷衍地答道。他摸了摸罗罗娜的头，好似让她不要担心，随后大摇大摆地跟上了贝拉露丝。

贝拉露丝将右手伸向最里处呆站着的少年，露出满面的笑容。

「你也一起走吧。我会带给你必要的灵魂。所以是不是该快点听取我的愿望？」

毕竟那是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