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春天。不然是冬天吗。
反正天气挺好。适宜的温暖,适宜的凉爽。并不火辣的阳光恰到好处,天空鲜明得好似调色板上肆意混合的皓白与亮青。
明明没有乐手,某处却传来了音乐,微风习习花香飘溢。樱花、水仙、秋英、芍药、牵牛、溪荪、百合、水菊。不同季节、不同地域、不同栖地的花一齐绽放,填满了视野。
我坐在长长的餐桌中央。
恐怕是场聚会。各种点心整齐地摆在桌上。我四处张望,依次确认和我一同坐着的人们。
嘉珞念叨着帮坐在我右边的伊芙,不,阿丝特莉雅挽起晃蕩的衣袖。坐在我左边的琪莉请求约娜再上杯茶。其旁的罗罗娜装模作样地将蛋糕切成小块认真地送入口中,其侧的黑杰尔连这种场合都全神贯注地捧着书读。
「和平」这一抽象单词的具象就是这种风景吧。
我忘却了的人们,没能守护的人们,想要守护的人们汇聚一堂,看着这温馨而幸福的风景,我用双手捂住了脸。
「真是个烂梦。」
嗯,是啊。这种事不可能是现实。
希望别以这种形式让我察觉是梦。
「这,是你乾的吧。」
我苦笑着望向邻座的阿丝特莉雅。好似不满意嘉珞挽的袖子一般紧锁眉头的阿丝特莉雅盯着我说道。
「怎么可能?阿丝特莉雅已经死在了你的手上。脑子没坏吗?还是痴呆得这么快就忘了?也是,400岁确实会患上痴呆。可以理解,老头。」
「哪怕是梦你都毫不留情啊。」
我深痛地领悟了那不是「伊芙」而是「阿丝特莉雅」。
「为何基于那种垃圾似的判断就要栽赃阿丝特莉雅,姑且听一听理由吧。」
「真是感激涕零。怎么说呢,以梦耍人本不就是你的特技吗。」
「耍人什么的,如果要选这种恼人的单词,可以闭嘴吗?」
「不是耍人是什么?」
「是爱。」
爱。
扎嘴得好似含了一捧沙粒的单词。
和阿丝特莉雅交谈的短暂期间,桌子对面开始了不可思议的表演。约娜往水晶杯里斟入各种酒类,在其上点燃了火。
青碧、朱红、草绿、鹅黄,斡如漩涡的焰火犹如地锦蹿天,直抵云霄。罗罗娜和琪莉一边像海狗一样鼓掌,一边「噢噢噢」地发出感叹。
「不,什么梦这么没头没脑。」
「所有的梦本就是没头没脑的,亲爱的。」
啊,噁心的称呼。
抬头一看,桌子对面站着熟悉的女人。
一匹薄布遮住曼妙曲线的短髮女性。细长的眼梢奸滑如蛇,侧衩的裙子骄傲似地显露着雪肤的人类。不,恶魔。
「为什么连你……」
希娜・塔玛。
「这个嘛,为什么呢。因为如今亲爱的和我成为一体了?」
「别说噁心的话。」
「呼呼,尽心感受!亲爱的体内充满了我吧!」
「叫你别说了。」
我正色回答了噁心的玩笑。希娜嘻笑着撑在桌上,上身噌地向我靠来。大到逼人的胸部滚滚蕩漾。
「为何不开心?这不是亲爱的所希望的事吗。」
「我所……希望的事?」
我再次缓缓确认坐在我两旁的面孔。
没错,我希望这种事。希望和我珍爱的人们一起逐步积累微不足道的日常。希望大家一起围坐着同一餐桌喧喧闹闹吵吵嚷嚷地笑着争着再和解,如此活下去。
琪莉造访魔王城后没多久,她就问过我。餐桌上多点人不是更快乐吗。
那时的我很不喜欢那吵闹的氛围。那噪音与卑情相交的风景,给我一种彷彿看着画框对面世界的异物感。
即便如此,那风景中有琪莉・温兹。
有我想要尽心守护的存在。
而我只觉得那很……美丽。
「原来如此。这梦是我的愿望吗。」
唯有我一人的餐桌旁不知何时增加了这么多我所宝贵的存在。逐一入座的人们,都是我的眷恋。是活了400年仍不禁害怕消失的,我的理由。
「是啊,想要活着并不是罪。」
坐在桌上的希娜搂着我的脖子问道。
哪怕是梦,希娜的手都冰冷得惊人。缠绕如蛇的手指摸索着我的脖颈。
「不想死吧?那就没有战斗的必要。用不着战斗。即使世界毁灭,亲爱的也不会消失。可以作为王者君临苏生的世界。」
宛如烛火熄灭,一两丝光线突然从周围消失。
坐在餐桌前笑闹着的我的人们依次隐去了模样,彷彿从未存在。起初是黑杰尔,接着是阿丝特莉雅,约娜,嘉珞。
然后是琪莉・温兹。
不一会,周围就只剩黑暗了。我坐在哪,或是站着,连这些都辨别不了的浓密黑暗。唯有希娜的手指之感如蛇缠身,敏锐地刺激着我的触觉。
「即便如此还要战斗吗,亲爱的?」
如同被黑暗吞噬,希娜的模样很快被漆得黢黑并消失。不,或许是我闭上了眼睛。
我故意用力睁开眼睑。光线再次回归时,进入视野的是高高的天花板。
「……嗯。」
我对着虚空答道。
没有踌躇的理由。
「我会战斗。」
我决定不再苦恼。不再纠结。
毕竟我现在有太多必须守护的东西,没法一味地揣摩神意,等待被赋予我人生的答案。
* * *
天亮了,彷彿那众多的人们从未死去。
活下来的人们忙于收拾死人的尸体。除了急着回去报告的数名骑士,大家都还留在侯爵城里。莫鲁萨巴南下时的气势烟消云散,相当多的生还者向温兹举起了白旗。
我站在可以俯瞰城市的窗边,眺望着街道。
满面尘灰的男孩寻找着父母,一边哭一边徘徊。半晌,疑似修女的两人出面和孩子谈了几句,然后抱着孩子匆匆消失。即使失去了父母,孩子总归是活下来了。希望如此。
「您在看什么。」
开门的声音使我转身看去,休瓦打开了会议室的门来到了走廊。闭合的门中可以瞥见包括侯爵在内的骑士和贵族们。
「结束了?」
「差不多。您是在等我吗?」
「我有话要说。」
「我大概猜到了是什么话。」
休瓦短叹了一声。我正担心他要拒绝对话,休瓦却欣快地对我说道。
「先请移步。毕竟不是走廊上能说的话。」
休瓦领我去的是小小的茶室。
说是承蒙侯爵好意留宿期间一直使用的房间。装饰着原木的墙壁环绕在四周,没有窗户。一名侍从勤快地点燃了熄灭的暖炉,匆匆离开了房间。侍从出了房间后,休瓦这才一边斟茶一边开口。
「德鲁登的战火延续期间,王城方面直接向莫鲁萨巴王家派去了使节。奇袭之前,那情报也传给了待在这边的一些莫鲁萨巴贵族。还没制定什么对策就遭到了奇袭,首都方面大概没法收拾了吧。」
「派去使节?」
「是。贝拉露丝公爵没有杀光兄弟姐妹。她饶过了立书放弃继承权的一部分人。她们大多都是没有受过后继者教育的低序王家公主。公爵离开首都期间,即使其中一人被交与了王权也并不奇怪吧。」
「但是那人根本没有与之相应的势力。」
「没错。所以我们温兹为其拉起了势力。」
温兹出面干掉贝拉,支援其担任下届国王。国王看不惯贝拉将临终的他关在里屋恣意妄为,所以一口答应了温兹的提案。结果莫鲁萨巴承受了巨大的损失,在温兹的帮助下让傀儡坐上了空置的王座。
因此,莫鲁萨巴只能一定程度上接受温兹的不公掠夺。尤其新的国王匆匆接过王权没有一个手足,既无政治手腕亦无势力,于是更得依靠温兹。毕竟一直畏缩于贝拉的暴力,只要温兹稍加哄劝装作友方,恐怕就能轻易地操纵。莫鲁萨巴等于是成了温兹的属国。
「这计画谁想的?」
「一半是我。一半是……虽然很不爽,是公爵。」
啊,是说那个小鬍子公爵吗。不仅栽赃我还想除掉琪莉,这般不快的记忆涌来,使我闭上了嘴。
温兹的政治局势我不得而知。当然,只有温兹和平,琪莉才不会在意王家,只有琪莉不在意,我才能放心地独佔琪莉……唔呣,现在那种事不重要。
对我而言更大的问题尚且堆积如山。
「我们大概就是这样了……现在说说您的事情吧。」
「我希望你们将罗罗娜・拉丝图罗移交给我。」
话头转到了我这边,我省去铺垫直接进入了正题。没有拐弯抹角是因为休瓦大概也一定程度上猜到了我的要求。
「您是寄存了什么东西吗?」
休瓦顽固地双手抱臂,念叨道。
「那孩子,现在终于十六岁了。」
「琪莉殿下在那年龄就已经是剑师了。」
「没想到你是个笨蛋师父。」
「是,您不知道。您说您完全不会插手温兹的战争,所以请自始至终都不要插手。虽说有交情在,毕竟我的身份不好给您特权吧。」
「这……虽说如此……」
无话可说。哎,说了我不擅长这类辩论。
我刚缩起气势,休瓦便怜悯似地长叹一声。
「嘛……大致的事由我了解了。虽然没有必要关心敌人的过去。不管怎样她投降了,还是未成年人,这些我们可以考虑。」
「咦,那么。」
「虽说如此总不好马上释放吧。只是约好给您提供最大的方便。至少我们会禁止不人道的行为。」
恐怕那是休瓦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说实话他没有如此关心罗罗娜的理由。当然可能是考量到罗罗娜不止和我还和琪莉有交情。休瓦等于是说会尽到其本人的全力。
单是如此,我暂且放下心来。
我无力地笑着垮下了肩膀。
「谢谢。」
「够了。挺肉麻的。」
「所谓的酒友……我就认了吧。」
「意思是您之前不认呢。」
抱歉。说实话哪有人想陪两杯断片的家伙喝酒。
我怀着歉意举起我面前的茶杯伸向休瓦。休瓦皱起眉头嘟囔着「浅薄」,最终倒也举起了杯子。
噹——杯与杯轻轻相碰。红茶代替了酒,在杯中荡起小小的波浪。
「一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