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琪莉・温兹不存此世,她的人生又会如何。
温兹北部。起于艾雷巴多的珀透宛山脉边缘的小屋。
猎人们休息用的小屋又窄又臭又脏。铺在地上的草屑中飘来了野兽屎尿的味道,久经使用的黄铜水壶沾上了绿锈。
贝拉坐在那狭小的屋子一隅,想像着没有琪莉・温兹的世界。
并非一开始就讨厌她。想到以女子之身公主之份握剑时的众多逼迫与苦难,甚至有些尊敬她。况且积累实力以剑扬名需要多大的努力与战绩。贝拉露丝每次听她的英雄事迹,就想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然而得知琪莉・温兹是独生女,她的业绩源于父母和周围人的全面支援与激励的时候,贝拉露丝的心中就埋下了嫉妒与憎恶的种子。那充满恶意的感情断然开花,是在得知她只为了和魔王之流的爱情游戏而亲自抛弃了轻易得来的一切惠泽与权利的时候。
自身求而不得的事物。
她轻易地获得,无耻地享受,弃之如敝屣。
对此,贝拉露丝无法原谅。
「只要没有琪莉・温兹……!」
即使冷得牙齿嗒嗒发颤,贝拉露丝仍怒不可遏地嘀咕道。
要不是琪莉・温兹,她就会和平地活着并对公爵之位感恩戴德。不会想参与愚蠢兄弟们的钩心斗角,会胸无大志地和世家子弟结婚,会笑盈盈地坐视高官们金玉其表。恐怕在历史上连名字都留不下,只是个「圣珀鲁的女公爵」吧。
众人所经历的人生。
只要闭目塞听就还算舒坦的生命。
是啊,会那样活到死——只要没有琪莉・温兹的话。
然而她认识了琪莉,梦想着和她一样的生命。
知道了可以那样活,变得想要那样活。
「可是为何!」
为何轻易得了一切又草草弃之的她的生命那么灿烂。
而自己这么执着努力呕血得来的生命破败不堪。
为何自己败了。到底为什么。
「不该如此!我不可能会这样!悲惨坠落的本该是琪莉・温兹而不是我!」
贝拉露丝抱头蜷身地喊道。鲜血凝固,乱蓬蓬的头髮和邋遢的穿着不折不扣地像个乞丐。每当确认她的这幅模样,贝拉露丝正可谓想死。
瘮人。
到底神在哪里。
「莫非想死了吗,姐姐?」
耳畔——是甜蜜的低语。
贝拉露丝被火烫着似地乍然抬头。明明刚才还只有她一人的小屋里,眼睛漆黑的十来岁少年正惘然地站着俯视贝拉露丝。嘴角挂起的微笑天真烂漫得实在想不到是恶魔。
贝拉露丝髮作似地起身扑倒恶魔。恶魔毫不抵抗地被贝拉露丝搡得瘫倒在地。贝拉露丝骑在恶魔身上,双手掐起了恶魔的脖子。看着贝拉露丝充血的眼睛,恶魔嘻嘻一笑。
「因为你!是你毁了我的人生!是你把它变得一团糟!说什么实现愿望,结果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啊!」
恶魔笑着从勒紧的脖子中挤出声来。
「毁了姐姐人生的,不是姐姐自己吗?我只是向姐姐伸出了手。抓住我的手的正是姐姐吧。」
「别说笑了!我希望的是琪莉・温兹的灭亡!什么灭绝人类,什么了结世界,那种想法我——!」
「有过。」
恶魔打断了贝拉露丝的话,以端雅的微笑果断地答道。
「那就是姐姐所希望的。不知道吗?一旦消灭了琪莉・温兹,之后还会出现碍眼的人。消灭了那人还会有别人,然后又有别人……没有哪个人能让姐姐满意。想要消灭会使姐姐憔悴的一切存在的,不是别人正是姐姐。」
恶魔说服似地用平静的语气解释道。贝拉露丝勒住恶魔脖子的手失去了力量。贝拉露丝的眼瞳剧烈颤动。
「我,但是这种,这种方式我完全——……」
「没想到?骗人。」
恶魔躺在地上伸出双手,轻轻捧住了贝拉露丝的脸颊。那冰冷的手使贝拉露丝惊风似地打了个激灵。
「别说没想到,姐姐。怎么可能没想到。所谓恶魔本就是这种东西。」
包装成甜言蜜语,摆出像模像样的理由,动摇人类的心。以美型的外貌眩惑人眼,以相仿的举止使人安心。
甚至看起来或弱或幼,多少有些纯真,彷彿人类可以随时轻鬆地制服或利用。即使细緻地察看也颇为合理的条件,反而使人错觉引来恶魔获得了幸运。虽说如此——
恶魔就是恶魔。
「不用担心。我会消灭使姐姐悲惨地困于劣等感的一切。恶魔,我们不会违约。稍微等会。姐姐的愿望,我一定会实现。姐姐想要抹除,想要颠覆的此世的一切由我来结束。当然,包括姐姐自身。」
从哪开始错了?
和恶魔联手?杀死父母兄弟意图实现野心?扯上阿丝特莉雅这样的稀代恶魔?招惹魔王?执着于琪莉・温兹?好高骛远地挣扎以获取更多?
不,不可能是这样。
「我不可能错!」
贝拉露丝喊道。恐惧和后悔使得全身瑟瑟发颤。
然而垫在她底下的恶魔已经消失在了原地。去哪了,去干嘛,贝拉露丝不得而知。不愿知晓。心想不该知晓。
纵使世界毁灭也不是因为她。
不可能是因为她。
贝拉露丝想了又想,如蛜蝛一般蜷身趴在骯髒的地上,筛糠似地颤抖。
不久,极度的寒冷在肩上淤积如垢。
覆盖其上的寒霜正如空坟边的十字。
* * *
「那样送走不要紧吗。」
不知何时跟在背后的夏鲁侯爵如是问道,走在走廊上的休瓦尔兹暂时停下了脚步。
「您指什么?」
「魔王和……公主殿下。」
说是琪莉战斗完,为了养伤搬去了魔王的别庄。
然而侯爵大概从侍从们那得知了两人的行蹤。魔王来这后,侯爵一直暗中派人在他身边监视。
「我不大明白。将公主殿下交予那危险人物之手不要紧吗?膺惩魔王的罪状我当场就能造出几个。既然有了那种不祥的预言,为何要允许公主殿下与其同行。」
听了侯爵的话,休瓦尔兹噗嗤失笑。
「您要以何罪膺惩他。战斗时中了敌人的诡计,救我们人类于歼灭危机之罪吗?」
「我无法理解。听闻预言后最不安的不是林顿卿吗?」
「哎,公爵殿下。您莫非以为我的选择是出于对那男人的『信义』?」
「不是吗?」
「不是。我一直都只关心这个国家和人类的繁荣。对于人类来说,迫在眉睫的是刬除灭绝人类的恶魔,这事只有那男人做得到。那么该如何选择还不明显吗?」
不是什么信义。这自私而无耻的心里不该装载那种单词。
休瓦尔兹听闻那男人的预言时,甚至想过囚禁或消灭他。那想法至今未变。只是,出现了比那男人更糟的敌人,所以他暂时保留了判断。他的决定只是想以恶治恶,并非信赖或同情魔王。
没有阻止琪莉也是这个道理。万一消灭恶魔后预言成真,那男人终究成了人类之敌的话,那时可以阻止那男人的必须是琪莉。毕竟是那样的预言。
「……天暗了。大约是要下雪。」
似要转换话题一般,休瓦莫名将头转向窗外,如此喃喃道。
面对休瓦尔兹的意图,侯爵深深地长叹,紧紧闭上了嘴。也是,就算自己知道魔王和公主一起出城也没有阻止。结果他和自己是共犯。侯爵无意识地抬头,将视线甩向休瓦尔兹眺望的窗外。
偏午时分。冬日的天空却好似压住了屋顶,昏暗的色彩不带有一丝蔚蓝。
「……那不是雪云。」
忽然,感到违和的侯爵靠近窗边,如此嘀咕道。
休瓦尔兹一脸诧异地望着神情慌张的侯爵,然而侯爵没有看向休瓦尔兹,只是用力地打开了窗户。
迅速变暗的天空。猛烈的风。
逐渐消失的……太阳。
「……是日全蚀。」
侯爵的声音剧烈发颤。
瞬息间日夜颠倒。阴影覆盖的走廊铺上了浓稠的黑暗。天空闭合,世界被黑暗包裹。
「日期不对……但太阳消失了……!」
侯爵站在正午的黑暗中,恇怯地喊道。
* * *
「可知地震之徵候?」
城门外,嘉珞独自站在战痕如故的坡边挥剑,背后传来的声音使她擦了擦汗转身看去。
废墟的墙上,玄铃目系远方险险登了上来。暴风中,她的黑色道袍和头髮如战旗般飘飞。
「常说地震前鼠虫群窜。此等微物预知人不可察的险兆以避害。」
「您看到过吗?」
「没。但很快不就见着了。」
「啊?」
「还不知么?从刚才起未闻一丝鸟啼虫鸣。」
咦……?
听了玄铃的话,嘉珞这才察觉到周围微妙违和感。
过分的寂静。虽说是冬天,一两只冬鸟的啼鸣总该传来,然而再怎么侧耳都听不见一丝野兽的声音。
「就此返回罢,孩子。」
风越来越强,玄铃的道袍下襬凌厉地飘动。宛如一只巨大的乌鸦。
嘉珞发现了昏暗的遥远天空中飞翔的鸟群。哪都找不到歇处,不计其数的鸟群结队翱翔,遮天蔽日。
「毕竟暴风将来。」
玄铃说道。
一直傲慢且从容地微笑的她,露出了无比冷淡而生硬的表情。
* * *
约娜横穿着跑过夏鲁侯爵的领地,步伐十分地急躁。
呼吸直冲下颌,喉咙似要撕裂,然而不可以停。如此跑了许久,她到达了横跨村子的水沟前。闻讯先来的人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水沟附近,简直人山人海。
「稍等一下。抱歉。失礼了。」
约娜艰难地扒开人缝挤到了水沟前。然后得以目睹如今怪异的状况。
水沟整个染成了血色。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死鱼被推向沟边,翻着白肚堆在一起。
「这到底啥名堂。」
「战死的士兵们的血吧?渗进地里的血流入水沟啥的。」
「你这人,战区明明在下游,说啥屁话。」
「咋好。要喝的水成了这样。出乱子了。」
「莫鲁萨巴的家伙们乾的吗?不然是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