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若問為何而活

很久很久以前。

不，其实没那么久，总之。

琪莉・温兹是个经常笑的少女。彷彿身体某处有个一摁就笑的按钮，笑得像个机械人偶。

作为琪莉父亲的温兹国王很喜欢这点。称之为政治家的优秀资质。所以琪莉虽然不大明白好在哪里，但会笑的她颇为骄傲。

骄傲尽到了一个人的职责。

然后有一天，她在走廊上遇见了陌生的男人。

其实记不太清。毕竟那些只是转瞬即逝的日常，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留不下回忆。不是特别得足以留下回忆的事。

男人只是站在城堡的走廊上。

从头到脚完全漆黑的男人。

安静。沉稳。看着有些凄凉。

她好奇男人为什么露出了如此悲伤的表情。或许是幽灵吧，她想。就是那种感觉。然而不觉得害怕。为什么呢。

「你好。」

男人道出了问候——

于是琪莉，回以问候。

仅此而已。像对其他贵族们那样，提起裙边膝盖微曲地问候。一如既往的完美问候，她想。毫无瑕疵的完美微笑和清爽问候。

好，现在轮到男人一脸骄傲地夸她真是有教养的公主殿下了。本该如此。

然而男人愁闷似地皱眉，痛苦地笑了。

接着，他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是在哭吗。她不禁想道。一个大男人还哭，太没眼瞧了。真是个奇怪的人，她想。

于是「经常笑」的她第一次，有些悲伤。

男人看起来太过伤心，于是琪莉想要跑向男人抱住他。然而她不明白这样做可不可以，因此有些犹豫。

此时，某人的呼唤使琪莉转身看去，回过身时，男人已经离开了原地。是谁，从哪来，去哪了，她什么都不得而知。

仅此而已的记忆。

现在想来依然神秘的那殊常的男人。

那时，要是没有犹豫就好了。

那不足为奇的记忆忘了10多年又再次想起，长大成人的琪莉不禁感慨。哪怕是幽灵也该靠近他抱上去的。也该亲切地轻声告诉他不要哭的。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么做更好。

现在可以说出口了。

她如今可以笑得更好了。开心就笑，伤心就哭，该生气就生气，她成为了这样的人。她可以毫不犹豫地靠近他告诉他。

她会和告诉她可以那样活的人一起活下去。

所以不用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

*　*　*

——……冷。

睁开眼时，琪莉最先感到的是寒冷。

浑身冰凉得像冻住了一样。

萧索的风声迴响在耳际。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的赤色天空满眼晃蕩。

——痛。

寒冷之后，是痛。

全身被魔王暴走的魔力撕扯削砍，体无完肤。幸好较深的伤口不多，生命勉强保住了。或许魔王在那混乱之中都注意着不让她受伤。嗯，应该如此。毕竟是那么个男人。

「啊呀呀呀呀呀呀……」

一起身就不由得呻吟。

身体不像是自己的，甚至怀疑四肢是否还好好地长着。被抛在寒冷中搁置了许久，身体受冻，肌肉僵硬。好似稍一动弹，浑身上下就会发出「少折腾点」的悲鸣。尤其是手。

啊，对了。手。

琪莉低头看她的右手。

她苍白失色的右手依然握着雷吉纳丝・艾奎拉的剑柄。

没错——只有剑柄。

「碎了呢……」

毕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剑，怪可惜的。

价格离奇得本想作为非常之时的储备金。然而说这种话魔王就会斥责她谈起钱来不像是公主。那表情有趣得她有时还会继续捉弄。

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其实还不到1年。

话说回来。

「就我一个人……吗。」

琪莉徐徐环视周围，喃喃道。

眼中是广袤无垠的土地。战斗的余波将地面挖掘，蹭磨，翻覆，碎裂，一片狼藉。这里一定有过战斗。魔王和恶魔展开了死斗。不是梦。

然而哪都不见魔王的身影。

「……魔王。」

琪莉艰难地嘶声呼唤他。浓浓的白气呼了出来，交织着降下的霰没入了虚空。

「魔王，你在哪？」

宛如高喊找不到黄莺的孩童，琪莉左顾右盼地问道。

然而没有反应。

哪里都，没有回答。

「……魔王！」

这次她深吸了口气用最大的声音喊道。然而茫茫原野上唯有余音回蕩，果然没有传来回答。

消失掉了吗。

出了某些错，湮灭掉了吗。

死……掉了吗。

「魔王……！」

泪水潸潸滴落。琪莉没有抽噎，只是一边走一边簌簌落泪。明明没有悲伤到呜咽，泪水却不停地滑落。琪莉就这样瘸着腿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魔王，你在哪？魔王！回答我，魔王！」

人死了总得有尸体。

这里，什么都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

浅浅的积雪上只是长长地印着琪莉的足迹。脸颊似要被泪水冻住。不能哭。哭了没力气。必须节省体力。脑海中传来玄铃常提的唠叨，泪腺大约出了故障。

琪莉就这样漫无目的走着，走着，走着，再走着。

「……找到了。」

终究，找到了魔王。

只见远处的地上躺着黑色的形体。毋庸置疑是魔王。一发现他，琪莉就拖着嘎吱作响的身体加快了速度。因为冻僵的肌肉好几次差点摔倒，琪莉终于站到了魔王的身旁。

不是海市蜃楼或者什么幻像。

是魔王。

彷彿沉睡一般，他一脸平静地直躺在地上。别人在那担心，怎能自个一人露出如此轻鬆的表情，真是可恨。

琪莉噗通地瘫坐在了他旁边。腿已没了力气，再也无法挺立。

右手握着断裂的剑柄怎么都摊不开，她用左手掰扯着指头，终于打开了握紧的手。

扔掉剑柄后，琪莉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魔王的脸颊。指尖冻得没有感觉，分不清魔王还有没有体温。

「魔王，该起来了。」

琪莉笑着低语。犹如唤醒睡懒觉的恋人。

然而，没有反应。

「都结束了。结束了，所以该回去了。」

琪莉摇了摇他的身体，他却只是任她摇来摇去，没有醒来的迹象。

「魔王。稍微睁开眼睛。」

琪莉的声音带着哭腔剧烈发颤。琪莉的泪水落在了魔王的脸上。琪莉苦笑着小心翼翼地向魔王问道。

「难道……死了？」

骗人。

不是活了400年吗。

至少得活到她老死为止吧。400年才相遇，总得陪她个40年吧。这样才公平。死也得那时候死。如今才一起活了1年，太早了吧。

琪莉用袖子拭去眼泪。

然后昏倒似地将头埋在魔王的胸口。耳朵贴着他的心脏，静静地闭上了眼。害怕她的心跳声会导致错觉，琪莉不禁屏住了呼吸。

「……」

唯有积雪渐增。降下的雪甚至吞噬了声音。四面鸦雀无声。

而那繁杂的寂静中传来的，是微小的脉动。

那微小的……动静。

琪莉闭着眼颤抖地叹息。

咚，咚，咚，咚。

比平时要快，比平时要弱的心跳声敲响着鼓膜。犹如新生儿的脉动。

他的心跳声和下雪的沉默瀰漫开来，琪莉鬆了口气。

他，活着。

世界依然流转。

今日似昨日。

明日似今日。

残酷，不合理，不公正，充满贫穷和悲剧和饥饿和苦痛。

即便如此，有你而美丽。